冬日里天亮得晚,若是遇到个风雪天,这天便似永远不会亮一样。
七子寻遍了坊市,没找到林芫的身影,生怕她已经不在人世。到了中午,雪积了厚厚一层,七子想人若死了倒还好,若是活着,碰上这样的天气只怕会活活冻死。
七子当机立断,决定去京兆府报官,没想到,却在京兆府门口看到了自己苦苦找寻的人。
两个衙差抓着林芫的头发把她往衙门里拖拽,七子来不及思考后果,冲出人群,同那两个衙差动起手来:“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男人!”
京兆府治理长安,衙差都是百里挑一的大块头,但七子以一敌二十分轻巧。趁其它衙差增援之际,他抓起林芫撒腿就逃。躲避官兵是贼的天赋,七子施了一招障眼法,就躲过了京兆府的追兵。
好不容易把林芫带回鱼观楼,这姑娘却像被掐耳朵的兔子一样倔强:“我只会拖累李侍郎,你们不用帮我!”
七子道:“我是为我自己帮你的,和李侍郎无关。”
“你图什么?图财我没有,图色便是逼我自戕。”
“可千万别!”七子纳了闷了,这小娘子怎就如此喜欢自戕!
他解释道:“我不图你财色,我喜欢的姑娘能跑会打的,反正不是你这样的!我救你,是因为我们六子哥说了,大家都是可怜人,能帮的就要帮,帮别人就是给自己积德。”
“六子哥?”
“对啊,六子哥,江淮海,天下第一盗,连皇宫大内都来去自如。”
林芫长在深闺,没听过这人名号,于是又问:“那他人呢?”
“他死了,为了抱负、恩义而死。”
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却也对这些重情重义之辈深怀好感。林芫道:“那他应当是死得其所。”
准确来说,江淮海是为李凭云死的,而李凭云城府深厚、薄情寡义,等他十年的女人他都可以说不管就不管,何况其它。
七子直言道:“我不知道他死的值不值...别提死不死的事了,你为何会在京兆府?”
“那些读书人因为传颂我表哥的诗被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首了,他们就会被放出来。”
“你是不是傻?”
林芫诚实地点头:“我父亲是教书先生,我见过很多聪明人,所以觉得,做人还是傻一点更幸福,就像你的六子哥。”
鱼观楼虽已被李凭云改造成了一个清白之地,平日只请梨园戏子登台唱戏,再也不做勾栏营生,但左邻右里都是青楼妓馆,林芫觉得此处不是好地方,她向七子福了福身:“我如今是危险人物,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告辞了。”
“你家中可有能投奔的亲戚?”
“我母亲早逝,父亲被自己的学生陷害含冤而死,表兄表嫂视我如亲生姊妹,我没有其它亲戚。”
“我们这里多的是孤苦无依的人,要不然你留下...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如何在这世道上活下来?”
林芫信心满满:“我想,有一个人一定会收留我。”
“你可别被骗了。”
“我甘愿被他骗。”
七子明白了,这林芫就是傻。此刻他才颇为明白李凭云为何对凡事都袖手旁观,人各有命,有的人,你愿帮他,人家还不愿意领情呢。
七子道:“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没办法,林娘子,世道险恶,多保重。”
林芫道:“这世道上既然有你这样的人,便说明它还不算坏透了。”
林芫走了,七子开始思考自己的前景。今日他闹了京兆府,皇帝知道自己和李凭云的关系,若留在长安,一定会给李凭云添麻烦。
他怅然地打包了自己的行李,不告而别。他没有文书,想要夜里出城门,只怕会被守城的金吾卫捅成刺猬。
七子在乔装打扮上深得江淮海真传,他先托商队把他的包裹运出城,再伪装成交班的金吾卫,一路畅通无阻,眼看要大摇大摆出城了,忽听身后一句:“此人冒充金吾卫,将其拿下!”
这都能被发现?是这些官兵捉贼功夫长进了么?七子气沉丹田,为恶战做准备。此时迎面走来一人,比起他,对方更像是假冒的金吾卫,而且是女扮男装。
众人齐声道:“武城将军。”
赵十三双臂抱在胸前:“这人冒充金吾卫,私自出城,送去京兆府。”
七子是认识赵十三的——前夫人身边的走狗。
他赔笑道:“十三哥,我是有苦衷的。”
“得得得,哪个被抓的人没苦衷?有什么苦衷你跟京兆尹大老爷说去。”
行走江湖最烦的就是碰着熟人,七子毕竟是李凭云的人,而李凭云跟赵鸢大有势不两立的意思,赵十三又是赵鸢的人,自己要是硬闯却闯不过,不就给李凭云丢脸了么?审时度势后,七子决定先不轻举妄动,大不了之后再逃出来,区区京兆府的牢房,关不住江淮海的徒弟。
折腾了一通,七子还是被京兆府抓走了。
京兆府的人破天荒敬业了一回,竟要夜里提审他。七子眼看势头不对,生怕自己误会成间谍,飞速想好了对策,若真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那只能搬出李凭云了。
他被带去审讯堂,押送的衙差则退避至外面。看到堂上坐着的人,满面漠然,一袖清风,七子单纯的心被碾了个稀烂。
“李大人?”
李凭云淡淡挑眉:“世事无常,没料到吧。”
这要是能料到,他七子就不当贼了。
李凭云示意让他坐下,七子不肯,“李大人,我给你惹麻烦了,不但如此,还被官兵抓到,我无能,我无用,我没脸坐。”
“不是你无能,是我请赵十三在城门外守株待兔,你出城的时辰都给他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要不告而别?”
“这很难猜?”
七子无语凝噎,终于顿悟了为何江淮海会说“你不能质疑他”。这神机妙算,谁能算得过他?
“李大人既然知道我要走,明明可以带我回府,为何还要把我抓进京兆府?”
“你白天在京兆府门口惹了是非,总要有个交代,总不能逃一辈子。”
七子道:“他们欺负林娘子,我不能袖手旁观,六子哥说过,我们是盗,也是侠。扶云道的道,是四海之内,再无贫贱。我做不到对林娘子的处境视若无睹。”
“那她可领你的情了?”
“那是她傻!还说要去找什么人,明明是被人骗色的先兆。”
七子义愤填膺,李凭云竟流露出了一丝真切的笑容,七子委屈道:“你取笑我吧,这事办得不漂亮,我也不是个聪明人。”
李凭云道:“既然你都来了京兆府牢房,就是天意让我去救那些没有头脑的书生。你去告诉他们,在审讯之时,要一口咬定他们传颂沈海潮的诗,是因误会那首诗意在歌颂陛下英明统治的,务必让所有人统一口径,他们若不听话,你就搬出我的名字。”
“那...我呢?我的案子要如何销?”
“这就得费些功夫了,得你跟我配合演一出戏。你先向京兆府告发我,陛下最担心大臣私通世家,你便告我同世族子弟私下往来,陛下当然会信我不信你,等你被定罪之后,我再不计前嫌为你求情。这一出戏演完,陛下也就不忌惮我与扶云道的往来了,从此以后你光明正大替我办事,不用再怕暗中盯着咱们的那些眼睛了。”
“可是,若事情不如您所预料那般进展呢?”
“我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若是真有个万一,你告发我的举动,就是跟我撇清了关系,所以无论有没有万一,你都能全身而退。”
“李大人,要是我今日没有冲动用事,而是先找你商量,就不会把你也拖进来了。”
“你若不冲动,林娘子必然会遭遇一番折磨。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别担心。”
愧疚感渐在七子心里占了主导,他道:“李大人,多谢你,之前是我误会了你。”
“你不必谢我,我做这些事,只是为了让你们对我忠诚,方便利用你们。”
“李大人,虽然你这么说,但我知道你的心是热的。”
李凭云笑了一声,淡漠道:“心冷了,人就死了。”
七子年纪不大,容易热血冲动,经过这一遭长了教训,李凭云便能真正地信任他了。而京兆府里关着的那些读书人,书没读明白,最容易被煽动,七子稍稍下点儿功夫,就能让他们改口供,改了口供,就不构成妄议圣上、散布谣言的罪名了。
在诗文中扭转乾坤,是最容易的事。只要那首诗里的“乾坤”二字由“贺乾坤”变为皇帝,它就从危言耸听变成了歌功颂德,这场大雪消停之前,此事就能翻篇了。
府邸的雪已没膝,李凭云出门上朝前,朱婶已经握着扫帚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扫雪了。
李凭云道:“府里有男家丁,为何是你来扫雪?”
“夫人临走前吩咐过,你的眼睛曾常处于黑暗中,平时看着没事,但肯定不免隐患,尤其冬天要格外注意雪盲发作。若是别的事我就假手于人了,她特意叮嘱过的,我得多上点儿心。”
李凭云还以为赵鸢是怕自己摔断了腿,彻底沦为不能自理的残废,缠住她的后半生呢,看来她说的怨恨,也不过如此。
沈海潮诗案弄得朝廷惶惶不安,大臣们也借这事摸透了皇帝的底——一个没有胸襟的小人。论残酷,陈后是他的千百倍,但陈后知才善用,历史上也找不到几个能与她相媲美的皇帝。若这首诗写在陈后时期,沈海潮的结局也会迥然不同。
刘颉不但要折断文人的笔,还要折断文人的命啊。
面对这样的皇帝,大臣们自然是心有怨气的。可装惯了软骨头,想硬一回也硬不起来。
太和县办官学一事算是彻底落下帷幕,皇帝意思很明确:再有支持者,和沈海潮一个下场。左不过是一个边陲小县的事,虽有遗憾,却不足大臣放在心上。大雪天,人打不起精神,上朝如上坟,朝堂一片死气沉沉,在终于要散朝之际,一记重锤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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