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一封来信1

将下朝之际,用一身践行“明哲保身”四字的尚书省左仆射、三朝太傅赵邈有事上奏。

“臣以为,为边关开教化,是千秋万代的功业,望陛下批准。”

刘颉一只眼眯着,另一只眼瞬间瞪起,登时朝堂上杀气腾腾。

“太和县所在的肃州有一半人口是胡人,给边关开教化,就是给胡蛮开教化!教他们攻打我们吗?”

皇帝这么一说,大臣才发现原来皇帝也是有正经理由的,不过,若是陈后在,一定不会如此心胸狭窄,哪怕她心里不愿给胡蛮开教化,嘴上也会说“四海之内,皆我子民”。

赵邈明哲保身、韬光养晦,不沾腌臜的人,一把年纪了还是一身文人清骨,面对皇帝不卑不亢:“臣身为太傅,职责辅弼陛下和朝中同僚,亦有教化百姓之责,自北凉归顺,受辖于西州都护府,陇右以西再无外邦,皆乃大邺子民,从前没有人办这件事,臣有心无力,今日既然有人愿担此重任,臣愿为他据理力争。”

群臣感慨,难怪赵邈的儿子公然抨击陈后,陈后却仍重用他,甚至尊他为师,此人是真正一心为国为民,一辈子挑不出私心。

可刘颉不这么想,百官不知那贺乾坤就是赵鸢,赵太傅岂会不知?他冷笑道:“赵仆射在朝会徇私,置朕与大邺法度于何处?赵邈欺君犯上,革其尚书省仆射之职,朕年及你年事已高,主持新法有功,免你牢狱之苦,你好生在家颐养天年吧。”

赵邈早已习惯皇帝猜忌,被罢官囚禁也经历过不下一回,他泰然自若,磊落道:“臣绝无私心。”

赵邈退朝后,皇帝放声道:“今日有人要给胡蛮开教化,明日有人又要让女人、让贱民都进学堂读书呢?这天下的纲常还要不要了?”

剩下的大臣们越发谨小慎微,只能附和皇帝英明。

李凭云素来不知如何面对赵鸢的父亲,当年他为保赵鸢作伪证陷害自己,理应恨他,可国子监自己前途难测,也是他以太傅衣冠捍卫自己读书的权力。他不禁又想到今日天未亮就扫雪的朱婶,就算有恨,也该消弭了吧。

赵鸢待他好,他应待她父母好,如此才还清欠她的。

所以,这仇就不报了吧。

礼部散衙后李凭云前往赵府拜访,却见外面被重兵把守。赵十三拎着刀跑出来,看到李凭云的身影,愣神片刻,向他走来。

“去没人的地方说话。”

李凭云道:“不必避人耳目,我来探望我的岳父,堂堂正正。”

赵十三压低声音:“新政未业,陛下不会动老爷,这次只是给个警醒,依咱们陛下的脾气,过几天就请老爷还朝了,倒是你,还是别同赵家走得太近。”

刘颉没有半点容人之心,更无远见,亲小人远贤臣,骨子里又懦弱自卑,俨然不是一个英明的帝王。

李凭云走在积雪的长安街头,回望巍峨宫城,耳畔依稀有人在说:“从此刻起,朕和你一起寻找答案。”

李凭云入宫请见,刘颉今夜去了新入宫的嫔妃宫中,那是梁国公送来,那是位爽利的将门虎女,不似寻常女子弱柳扶风,正投刘颉喜好,现在二人还是新婚燕尔期,李凭云在含元门外等了两个时辰,才得到皇帝召见。

刘颉的脖子上横着一处巨大的青紫压印,将门虎女果真名不虚传。

“你来给你前岳父求情?”

“不是。臣有一事不解,想请陛下为臣解惑。”

“你李凭云也有不解之事?”

“臣想知道为何贱民与女子不能读书?”

刘颉的神色变得深不可测,只有在猜忌的时候,他才像一个君王。

“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可臣是贱民,为何陛下许臣官居礼部侍郎,而其他贱民却不行?”

刘颉抚掌道:“李凭云,朕宠信你,是因你对朕一家忠心耿耿!你为朕断了一臂,朕不亏待兄弟。”

“可臣是贱民!”

“够了!你是太子少傅,日后的一国太傅,再敢以贱民自居,朕就杀光天下贱民。”罢了,刘颉又道:“你出身贱民,为贱民伸冤,无可厚非,但女人进学堂这件事,是陈妇的欺世大罪,朕知道你为什么要提这件事,是为赵鸢那小贼妇!为了让你和赵仆射能专心地为朕办事,朕留了她一条命,但她不知感恩,身在千里之外还能兴风作浪,朕已无法再容她。”

人皆有私欲,皇帝亦是人,必然会有私欲,但是一个皇帝若只有私欲,那百姓早晚会为皇帝的私欲付出代价。李凭云厌恶蠢人,与蠢人多说一个字,仿佛会让他的灵魂被玷污。

他麻木地叩谢皇恩,刘颉:“新法成后,朕必会杀赵鸢,李卿,无异议吧。”

李凭云跪着的身姿一动未动,“陛下的决定,臣不敢妄议。”

“朕给了她一条活路,是她不知收敛咎由自取!”

无论刘颉再说什么,李凭云都懒得去揣测了。他当初不杀赵鸢,是因接手国事后,发现新法实施离不开赵邈,不敢杀赵鸢。许她去太和县,不是宽宏,而是赵鸢用假诏向他求活路。

虚伪怯懦的君王如何令人信服?

赵邈被停职,尚书省里的老臣暗中埋怨皇帝,明里则把火气都撒在了李凭云身上,尤其是辛晏,这老家伙简直是赵鸢变出来折磨李凭云的,平日连路上石子儿都看不清楚的老人,也不知哪里来的眼力净挑李凭云的刺儿。

李凭云从没有在学堂念过书,也没有认过先生,也没有被人紧盯着挑错,应付辛晏这老家伙竟花了他一些功夫。譬如礼乐复兴的新章程,明明有专门负责誊抄文书的主簿,辛晏却非要李凭云亲手誊抄。李凭云没有自打入仕,就没做过这些低级琐事,今日竟被辛晏扣押在礼部润色文书,好似被夫子留堂的学生。

辛晏检查过他润色后的文书,满意地抚了一把胡须,道:“你仕途走得太顺,不多干些碎活,不知‘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的道理。”

“多谢尚书教诲。”

“李凭云,做官和做谋士不同,仅凭聪明才智,你能做高官,但做不了一个好官,一个好官,凭的是一身倔驴般的蠢劲儿。”

在辛晏的贬低和敲打之中,李凭云难得过了一段专心求学问道的清净日子。若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倒是清净自在。可是三天后的一桩案子,颠覆了一切。

去年长安的雪来得很晚,今年似乎是老天有意弥补,隔三差五就是一场大雪。长安辖内好几个县城发生冻灾,一家农户为防止家里的羊冻伤,便把它们圈到山洞里,再用稻草堵上山洞洞口,这日他一大早去看羊的情况,羊是一只都没冻死,却发现了一具衣不蔽体冻死的女尸。

农户立马报了官,京兆府的衙差骂骂咧咧地将尸体搬回京兆府,仵作验过尸后,发现该女子是被人活活蹂躏死的。

今天恰好是七子被放出来的日子,他和那女尸擦身而过,余光瞥见女尸手腕上的镯子,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他朝那具女尸看过去——那是林芫的镯子。

此案被草率地定做奸杀,而这个在冰天雪地被奸杀至死的女子,正是沈海潮孤苦无依的表妹林芫。因林芫没有亲眷,便按弃尸处置——一把火烧了。

沈家终究是一个活口都没剩下。

七子愤慨道:“李大人,能在那鸟不拉屎的破地方犯奸杀的贼人,怎会不带走林娘子身上值钱的物件?京兆府从接到案子到烧毁尸体,用了不到半天,分别是在毁尸灭迹!”

李凭云身着单衣站在雪中,七子拎着大氅出去:“你倒是穿好衣服再深沉啊!”

连日的大雪,终究无法盖住人心的污秽。

李凭云任他给自己披上衣服,淡淡道:“备笔墨,我要写一封信送去太和县。”

长安寒潮,玉门关也好不到哪儿去。西北风如残忍的毒蝎,一个劲地往人的皮肉里钻,非得啃着骨头。赵鸢恨不得挖掉自己的髌骨,彻底沦为残腿,这两条废物一样的腿应当不会疼了吧。

这是她在太和县过的第一个除夕,超乎想象地热闹。

和长安分席的饮食礼仪不同,太和县受游牧民族影响,有着多人同席的风俗。徐燕方送来一只烤羊腿,肥得流油,淳于已经忍不住动筷了,龙庆侠抱住他的腰,护住羊腿,先来了一首诗。

好不容易等龙庆侠作完了诗,淳于抓住了割羊腿肉的小刀,赵鸢又举起了酒樽——

“趁着大家都还清醒着,我先介绍一位远道而来的朋友——”

“哐啷”一声传来,崔宜文将筷子往碟中一摔,满面霜寒。

赵鸢赔着笑:“宜文,别这样,这位是林芫林娘子,林娘子才情无双,深明大义,本官都甘拜下风。”

林芫初出家门,便碰到了这样一群爽朗的人,被她们的真诚感染,她端起酒樽,落落大方道:“贺县令运筹帷幄,却虚怀若谷,能与贺县令相识,是小女的福分,往后还请贺县令与诸位多多指教。”

赵鸢家中无兄弟姐妹,现在被崔宜文和林芫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生出了“长姐如母”的责任心,林芫刚刚痛失兄嫂,来太和县这一路又是舟车劳顿,赵鸢便先为她割了一块肉。

崔宜文酸道:“贺县令,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要还没学会当个真正的男人,就先染上男人的臭毛病了。”

一碗水得端平,赵鸢立马把最嫩的那块肉割给了崔宜文,林芫见她的碗里空空,便给她舀了一勺汤。

崔宜文道:“林娘子倒是不把自己当客人。”

赵鸢道:“林娘子是我青来的,从今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赵鸢本觉得看小娘子为自己争风吃醋很是新奇,但奈何席间有个热衷煽风点火的龙庆侠,不识好歹地把崔宜文和林芫比作“娥皇女英”,彻底惹怒了崔宜文。

崔宜文将筷子一摔:“贺县令,你未免太纵容手下了。”

淳于还记着龙庆侠阻止他吃饭的仇,暗中冷笑:“让你碎嘴。”

赵鸢眼看矛盾将要激化,适时出手。她拉住崔宜文衣袖:“随我出来。”

在崔宜文做县令夫人这段日子,衙门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太和县本来就是个缺水的地方,一个月洗一次澡都是奢侈了,这位“县令夫人”非下令让他们至少七天沐浴一次,不沐浴就扣钱。现在寒冬腊月,要他们洗澡还不如要他们的命!

衙门里对崔宜文怨声载道,见贺县令在席间将她叫下去谈话,众人终于扬眉吐气——县令终于要管管这婆娘了!

赵鸢的腿受不了室外的天寒,眼睛却又舍不得衙门里的张灯结彩。太宁八年以后,她再也没能过一个热闹年,所以宁忍受腿疼,也要将自己置身在瑞雪之中。

崔宜文道:“有话待会儿说。”

她跑回屋,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对护膝。

“护膝里塞了药物,这是我从书上学来治风湿的法子,不知有没有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赵鸢套上护膝,心中想,她这人是有福分的,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人真心对她好。

“宜文,林芫的兄嫂因我而死,往后她跟咱们一起过。”

“可你连她兄嫂的面都没见过。”

“都是伶仃人,伶仃的人凑一块儿,冬天才不会冷。”

“大冷天你把我拖出门,就是为了教训我?”

“是为了威胁你。既然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也不好瞒着你。我在长安伪造林芫之死,离间李凭云和皇帝,所以李凭云不能知道林芫还活着。你若向他透露半个字,纵我不舍杀你,可我的理智,留不下你。”

崔宜文是教坊司培育出来的花瓶,一颦一笑都是精心雕琢过的,在教坊司里,除了笑,不允许有其它表情。只见眼前她面上表情瞬息万变,最后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表情来面对赵鸢的残酷面目,只好嘴角一耷拉,怅然道:“我倒是想告你的状,但李侍郎贵人事忙,怕是早忘了有我这么个人。”

“你...从未和他联络?”

崔宜文斩钉截铁:“从未,我若骗你,世代为青楼女子。”

那十年如此,如今还是如此,看来李凭云当真不知道她求的是什么。不过赵鸢早就知道李凭云是个货色,对他也没报希望,释然道:“没联系便好。”

这个年过得沸腾,热闹接连不断,岁还没守完,衙门外就有人击鼓送信。

对离家之人来说,家书抵万金。本以为这封信给赵鸢带来的事新年希冀,没想到,却是祸端。

【注】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摘自《老子》第64章

多人同席:这个没有考证,因为觉得吃大桌饭热闹,就这样设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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