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送来太和县衙的这封信,来自肃州刺史崇玉。赵鸢在狄府私宴上让狄光颜面扫地,州里的文官嘴上骂他爱出风头,但暗地里没少帮她,她得以躲过狄光的一次次暗箭。
龙庆侠提着酒壶问道:“狄司马又要问候你了么?”
赵鸢道:“崇刺史信上说,明日狄光会派人来咱们衙门搜查,今夜大伙儿都不睡了,把各自屋里不入眼的东西统一上交,我的衙门清清白白,不怕他查。”
一个时辰后,赵鸢统共收了三本□□、两本朝廷禁印的兵法、一封情书。
要不是崇玉提前送信,就凭这些,明日狄光能治她个十恶不赦。
烧了这些书,赵鸢又下令让崔宜文帮衙门这帮懒汉端正仪容。一切都准备完毕,现在只差送走最后一个风险——林芫。
狄光的手下都是浑水摸鱼的兵油子,赵鸢摸透了他们的行程,最快也要下午才能来县里。处理完手头的案子,她吩咐淳于去喊林芫。
林芫站在马车前,不知所措:“贺县令,我哪里都不去,是你把我带到这里的,你不能丢弃我,你在何处,我就要在何处。”
“别怕,只是带你去暂避风头。狄光是皇帝的人,你在长安已是一个死人,若狄光在我这里发现了你,我只能带你去地府。我今生作恶多端,恐怕你要跟我去畜生道了。”
“不,你不能这么说自己!你心怀正义,我愿余生为你诵经念佛,送你去天道轮回。”
“要不...咱们哪儿都别去,就好好在人道呆着。”
赵鸢先上了马车,顺便伸手将林芫拉上来,林芫被她抓住手的那一刻,惊慌失措:“贺县里,男女有别!”
淳于笑得快直不起腰了,赵鸢催他:“赶路,去无相楼。”
年关多是风雪夜行人,无相楼的生意比往常红火一些。几桌江湖客隔空对饮,谈着边关近日最重大的事件——西洲节度使裴膺,上任西洲都护,管治各西洲各外族。
细究起来,裴膺能任西洲节度使,与赵鸢还有些关系。当年北凉归降,裴瑯为与北凉联姻,退了她的婚,而裴膺是裴瑯祖父的副将,女皇为向新的子民示好,任命裴膺为西州节度使。
当时赵鸢历经的只是一段爱恨情仇,可沿着草蛇灰线向回追溯,她才发现自己从一次次政治阴谋里擦肩而过。
眼看贺县令又登门拜访,无相楼的小二感到后背一股凉气。他赶紧摆出一个善良的笑脸:“贺县令?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吃茶还是喝酒?我们店里刚从南方近来一批好茶...”
赵鸢打断他的话:“我有事找你们陆掌柜。”
“哦,我们掌柜昨夜喝得酩汀大醉,这会儿还没醒呢。”
“那有劳你叫醒他。”
“我们陆掌柜脾气可不是一般的大,小的不敢。”
“本官有令,你敢不从?”
官威一摆,县内无人敢忤逆她。小二苦笑着上了楼,去敲陆木生的房门。
“掌柜,贺县令来访。”
听到“贺县令”三字,陆木生立马把手里的信丢进火盆里,坐在一旁缝衣服的徐燕方问道:“你又惹事了?”
“我没有!”
“你若没有惹事,大过年的,赵鸢怎会登门拜访?”
“可是她查到兵械库失火一事是我们所为?”
徐燕方凝眉琢磨,“不会的,赵鸢若是怀疑我们,以她的性子不会等到今天才来找你。”
陆木生一边更衣一边道:“我去会会她便是了。”
徐燕方道:“歧天有令,你速去通知裴元尉,我来应付赵鸢。”
陆木生向来坚毅果敢,只有在听到“歧天”二字时,目光才会流露出几分柔情:“歧天...他这回会来肃州么?”
徐燕方摇了摇头:“别等了,他不会来的。”
陆木生微笑着说:“没关系的,我已经等了他很多年了,我能等下去的。”
赵鸢有求于人,她不好多问为何徐燕方又在此处,反正她的目的是把林芫寄放在此处,徐燕方反而比陆木生更好说话。
林芫刚历经完生离死别,生怕“贺乾坤”这一走就是永别,赵鸢和淳于的马车越走越远,她的心越来越忐忑,于是追了出去:“贺县令,我等你!”
徐燕方把手里的女红交给林芫:“你们贺县令跟你一样,是个娘子,你等她是没用的。这是缝给她的护膝,还差几针,有劳小娘子代劳了。”
林芫:“啊...啊?”
徐燕方伸了个懒腰,转身上了二楼。
赵鸢回到衙门,和狄光派来搜查的士兵迎面相遇。这些人三天两头找她麻烦,她脸笑脸都懒得给了,直接给他们让开一条路,叫他们自己去搜。
龙庆侠见赵鸢对这些士兵爱答不理,用过来人的口吻说教道:“县令,人家是军营来的官爷,您哪怕是强颜欢笑,也不能不给他们面子。”
赵鸢是个士族出身的文人,摆不脱文人的清高病,叫她去对自己不屑的人赔笑,无异于叫她一头扎进粪堆。她道:“就算我给他们面子,他们也不会让我安生,何必多此一举呢。”
龙庆侠服了这臭脾气,他自怨自艾一声,接着道:“县令您就自个儿倔吧,我去给他们备些热茶,喝点热茶心情好,容易沟通。”
赵鸢无奈地瞥他一眼,负着手:“他们大张旗鼓闯进衙门搜查,今日衙门不开张,本官去赶集了,待客的事交就交给龙县丞吧。”
狄光不是第一回为难太和县衙,衙门的人都心里有数,权当今日休息。新年伊始,普天同庆,赵鸢在市集上穿行,身后紧跟着两个士兵。
刘颉容她到如此地步,她都不禁要感恩戴德了。可惜,沈海潮夫妇没她好命,没有可利用的价值,只能死于皇帝的私欲。如今只希望借林芫的“惨死”让李凭云看清楚他效忠的不过是一个懦夫,莫因一个昏君误了自己的前程。
路过一个从关内过来的文玩摊子,赵鸢停下脚步,想到龙庆侠砚台上的铭文都模糊了,她便高价买了一块新砚。当上司的要一碗水端平,给龙庆侠带了礼物,不能怠慢其他人,于是这一路走走停停,购置了不少物件,而负责监视她的那两个追兵,正好帮她当搬工了。
“我们龙县丞,体恤你们大过年还得出外勤,在衙门备了热茶,你们放下东西,先去大堂喝口茶吧。”
一士兵说:“谁知这茶里有没有毒。”
赵鸢嗤笑:“你们若是心里清白,为何要担心茶里有毒?”
另一个士兵瞪了眼说话的士兵,两人这一路都不再跟赵鸢搭话了,狄光再三嘱咐,贺乾坤为人狡诈,切不可中他计谋。
寒风刺骨的天,走回衙门,赵鸢的老寒腿也快废了。
看起来士兵已经搜查完了,他们聚在衙门门口,赵鸢对身后两个士兵说:“看来你们要无功而返了。”
话音刚落,一个白衣老叟从衙门里冲出来,赵鸢定睛一看,不正是大诗人龙庆侠么?怎么光给这些兵油子送茶还不够,还要临别作诗一首?
她离得远,听不到龙庆侠在跟那些士兵说什么,就在她向前走之际,只见一把刀插进龙庆侠的胸口。
赵鸢瞬间没了理智,手中砚台砸入积雪中,她朝着龙庆侠的方向跑去。这双腿已经坏了十年了,风雪一来,她犹如废人,跑了两步,双膝彻底麻痹,无力地跪倒在雪地里。
她看到龙庆侠翕合的嘴唇:“我的...诗。”
白雪纷纷何所似?似那漫天飘飞的纸钱。
赵鸢发出一声嘶吼,衙门里浑浑噩噩的人们闻声赶出来。
一个军官从龙庆侠胸口抽出刀,瞬间血溅三尺。他居高临下看着赵鸢:“太和县衙私藏谋逆诗,其罪当诛,贺乾坤你还不快快认罪?”
军官将一沓纸洒向赵鸢,赵鸢扫过一眼,这些都是龙庆侠平日所作的边塞诗。赵鸢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们要拿龙庆侠的诗诬陷自己,龙庆侠追出来,只是想救他的诗。
一部分的赵鸢随龙庆侠的死亡彻底坠入地狱,另一部分的赵鸢自雪地里站起:“何为逆诗?龙县丞擅作边塞诗,歌咏大邺国土辽阔,你们不分青红皂白杀人行凶,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我身为朝廷命官,今日按律捉拿尔等杀人犯!”
那领头军官没料到贺乾坤竟敢反抗,怒斥道:“贺乾坤,我们是狄司马的人,你一介八品县令,胆敢对我们动手!”
赵鸢暴呵:“淳于,抓人!”
龙庆侠的枉死彻底激起了这些底层衙差对暴政的愤慨,碎雪在兵刃之间起落。淳于一脚踩在那军官的腿骨上,将其擒拿。赵鸢走到龙庆侠尸体前,替他盖上眼睛:“你的诗会替你活下去。”
在军营的狄光听到自己的人被太和县扣押,拔出刀,对着空气一同乱砍:“这个贺乾坤真是自找死路!”
刀砍不到实处,越砍越空虚,一个短命徭役来送水,狄光的刀直接朝他脖子上挥下,瞬时间身首异处。狄光大步流行走出毡房,“备马!敢抓老子的人,老子要砍了了贺乾坤!”
狄光的副尉是读书人出身,脑子灵光,连忙冒死拦住狄光:“狄司马不可冲动!贺乾坤此举恐怕是故意引您前去!您不能中计!”
狄光急着杀赵鸢,赵鸢也在等他来。狄光若敢来,她便敢带着狄光的尸体上长安质问皇帝。现在她的情况属于既然不能赖活着,死也要为自己争上一口气。
但过了一日,狄光仍然没有丝毫动作,赵鸢不愿在这种事上费功夫,趁着这会儿功夫,给龙庆侠处理了后事,又处理了两桩百姓纠纷。
在赵鸢等待的这日,狄光召集了肃州的智囊团为自己出谋划策。崇玉这老狐狸向来对狄光唯命是从,也被狄光叫了过去。
狄光手下当街残杀龙庆侠的事已在肃州传遍了,底层县官唇齿相依,昨天的刀刺向龙庆侠,今日就有可能刺向他们任何一个人。这个狄光贪污受贿,倒卖军需,欺压下官,简直五毒俱全,崇玉从没有如此想要把他赶出肃州。
回府以后,崇玉立马派人去太和县通风报信。
然而这一回,狄光的行动比他的信快了一步,信还没到太和县,陇右道都知道贺乾坤勾结□□,作巫蛊诗谋害皇帝。
一口巨锅从天而降,衙门里人心惶惶,赵鸢喝着热茶看着书,似乎丝毫不受影响。若说恐惧,不是没有,只是当官的人没有怕的资格。
淳于见赵鸢一派气定神闲,自信满满:“看来赵大人已经想好对策了。”
林芫对其佩服地五体投地:“贺县令,不论你是不是男子,林芫都愿追随于你。”
只有崔宜文务实道:“赵大人,要不然,还是请李侍郎出面吧。狄光看似对你百般刁难,实际是在挑衅李侍郎,若你勾结旁门左道谋害陛下的罪名被做实,李侍郎势必会受牵连,倒不如一开始就让他介入。”
赵鸢有意让李凭云看清皇帝真面目,却不能让皇帝猜忌李凭云。若搬出李凭云,引来皇帝对他的质疑,只怕又要重蹈多年前的覆辙。
她会怨他恨他,甚至偶尔鄙夷他的妄自尊大,但永远不会害他。因为她发过誓:非李凭云长命百岁,否则赵鸢不得善终。
淳于反驳崔宜文:“我们赵大人已有对策,你就不要出馊主意了。”
赵鸢咽了口热茶,放下书,对淳于羞赧一笑:“那个,其实我还没想好对策。”
崔宜文哭丧道:“赵大人!”
林芫:“为何他们叫你赵大人?”
赵鸢没工夫一一为她们解释,先对淳于吩咐:“淳于,趁着狄光的人还没来,去街上打听打听,传言中我勾结的歧天道,到底什么来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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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一封来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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