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悲风碎月3

李凭云清楚,赵鸢如此要强,若非撑不住了,绝不会来找他。

虽然是她在他的怀里,却更像是他在依赖于她。

“赵大人,想哭便哭吧,我不会记得你哭过。”

“我...哭不出来。”

她若是落泪,若是软弱,跟着她的那些人就要失去方寸了,因此她不允许自己任何人面前哭,久而久之,遇到悲伤的第一反应,是压抑。

只有李凭云能理解她的压抑,因为他和她一样,独自熬过了无数个孤苦的时刻。

“李大人,为何经历了这么多悲欢离合,我还是学不会如何面对?”

李凭云轻轻抚摸着她的背:“有我在,你可以逃避。”

这句话彻底让赵鸢放下了对他的防备,她求的,等的,不就是这个么?她怨李凭云无情,却也庆幸他无情,只有无情到无坚不摧的人,才不会蔑视她的软弱。

她双手抱上李凭云的腰,就这样不言不语地抱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赵鸢醒来,李凭云已不在衙署的临时住所里了。屋中有些凌乱,她整理好书案,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团,将其展开,正是李凭云昨夜画的那幅月下蝉鸣。

文人的把戏,李凭云信手拈来,他文章做得好,画亦是,随意几笔就已传神,只可惜他似乎只把这当做一个打发时间的消遣,从不屑于用书画争名夺利。

赵鸢虽无天资,却擅临摹。她摊开一张新纸,照着李凭云的原作,临出一副可以以假乱真的新画。

恰好这时李凭云提着食盒回来,见赵鸢如此珍视他随性而作的画,心中难忍酸涩,他低头眨眼,等这阵子涩劲过去,打开食盒,端出药碗:“赵大人,喝药了。”

“李大人一大早不见踪影,是去替我煎药了?”

“我方才去崇家,你的孟老师仍在等你。”

赵鸢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跟他走。”

赵鸢的情感炽热如火,她渴望一场彻底的燃烧,那些隐忍不发的爱意,乍看高贵,可细究起来,无非是顾影自怜。

李凭云见赵鸢悄悄把药碗推开,暗自笑了笑后,把药碗推回来,平淡地说道:“他除了年纪大一些,又是个克妻的鳏夫,也没什么不好。”

赵鸢又把药碗往李凭云那边推了推:“在李大人心里,我只配得上鳏夫么?”

“赵大人是对我们鳏夫心怀偏狭。”

“以前在我心里,李大人就是世上最好的,为了配得上李大人,我暗戳戳努力多年,李大人成就了现在的我;可现在我却发现,李大人也不是最好的,配得上我的人,不会对我欺瞒利用,这一点,你们都做不到。”

比起赵鸢不切实际的理想,李凭云更关心她到底能不能把药给喝了。

“只要你能照顾好自己,乖乖喝药,我不强求你跟我回去。”

赵鸢端起药碗,闻到苦汁的味道,就犯呕想吐。药到了嘴边,她还是没勇气喝下去,只好放下药碗,双手护着它,仿佛一个护食的孩子。

她低眸盯着光滑的药汁,语气有几分真假难辨的惆怅:“你是不强求,可你会巧取。你隐瞒皇帝的丧事,可消息还是传到了我父亲的耳中,有一种可能,是他在你和皇帝身边安插眼线,但知父莫若女,我不屑做的事,他一定也不屑做,只能是有人故意透露消息给他,知道陛下驾崩的人,有你、我、崇玉、肖金驰,肖金驰莽夫一个,又身在狱中,不可能是他,崇玉最怕出头,亦不可能是他,泄密之人,便只有你我了。”

李凭云在赵鸢面前从不隐藏自己的奸狡,他眼中满是欣赏道:“赵大人真是敏锐,的确是我泄露陛下遇害的消息。”

“为何这么做?陛下在西巡的途中遇刺身亡,你将成为众矢之的,你这是置自己于险境。”

“陛下遇刺的消息早晚要见光,我成为众矢之的,是迟早的事。可只要选对了时机,就能让你回长安。”

赵鸢明白,女皇和刘颉已死,再也不会有人阻碍他们往来,但...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已经两败俱伤,两颗伤残的心,如何共谋前程?

“李大人,从前你对我隐瞒利用,不珍惜我,现在依然如此,我不敢跟你回去。”

“赵大人,自你离开,我便再也不敢有让你依赖于我的心,此番机关算尽将你请回长安,是因为若他朝我身陷囹圄,只有你会帮我。”

赵鸢苦笑着仰起头:“李大人处心积虑要让我回去,却不曾问过我为何不愿回去。我现在就告诉你,不是不愿回,而是不敢回去,李大人...”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杀死陛下的那一发箭,是我射出去的,弑君之人,是我。”

李凭云大步上前抓住她的胳膊,凌厉道:“你必须忘了这件事。”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严厉的模样,以前她做再多错事,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看着她。

“我每每想到长安,就会想起母亲久病,我不曾尽孝,君王给了我一条活路,我却亲手杀死他。我不忠不孝,愧对圣贤,愧对教过我的先生们,愧对自己的良心。”

李凭云猛然将她按在自己怀里:“有我在,你不用怕。”

“可我也怕你...怕你身陷危难,也怕你利用欺瞒。”

“若我辞官,你可否再信我一回?”

赵鸢的手挽住李凭云右臂的袖子,“听说你是为救先帝而断臂,你在青云路上付出如此昂贵的代价,当更要济世安民,向高处而去,而不是归隐尘世。”

李凭云的断肢似乎突然活了过来,它在疯狂叫嚣着,可是就像一个溺水之人,除了模糊的求救,发不出任何其它声音。

李凭云不语的片刻里,赵鸢从他怀中离开,她端起药碗,皱着眉头一饮而下后,柔声问:“李大人,今日的糖呢?”

李凭云讽笑道:“赵大人,我心中哀苦,看不得别人食甜,你陪我一起苦罢。”

赵鸢云淡风轻道:“你真是恶毒阴险卑鄙。”

李凭云用拇指擦去她唇角的药渍,顺势抬起她的下巴,俯首离她只有咫尺之隔,轻佻道:“正因我如此恶毒,才让你念念不忘。”

李凭云说得没错,她之所以深深迷恋他,因为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是正人君子,他善时如菩萨济世,恶时坦坦荡荡,好与坏都如此坦荡,叫她怎能忘记。

“李大人,父亲有命,让我和孟老师护送长吉回京兆,长吉身边全是你的人,请你行个方便吧。”

李凭云手掌托住赵鸢的后颈,亲了亲她的嘴唇,“你在长安等我。”

赵鸢道:“我父亲和长安的长辈们,一定是要长吉殿下登基的,他们看着我长大,陛下在位时,他们暗中对我多加照顾,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忤逆他们,你好自为之。”

李凭云的手拢了拢,让赵鸢的长发穿过他的指缝。他宠溺又嚣张地笑道:“我了解你,你会帮我的,赵大人,这一局,跟我赌么?”

“你赢了,想要什么?”

“我要你像以前那样,对我死心塌地。”

“李大人,若我赢了...”

李凭云蛮横地打断她的话:“没有这种可能。”

赵鸢呵呵笑出声来,原先羸弱的眼神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垠的沉静。

赵鸢决定了明天一早就出发护送长吉回长安,她趁着还有半天时间,回了一趟太和县。见她终于回来,崔宜文和林芫两个连哭带笑,听闻她又要去长安的消息,崔宜文训斥道:“刚回来屁股没坐热就想走,你还当这里是家吗?”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她同父母隔阂甚多,这些兄弟姐妹在的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家。

赵鸢道:“等我办完了事就回来。”

林芫素来不似崔宜文这般多舌,但这一次,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她心头环绕,让她不得不抒发自己的看法。她劝道:“赵大人,我们都是依附在你身上的藤蔓,你若回不来,我们只能等待枯死,为了我们,能不去长安么?”

赵鸢轻轻摇头:“这是我欠下的债,躲不了。虽是险局,但我会全力以赴为咱们谋一个安稳。”

不是胜利,不是光明,而是安稳。赵鸢的轨迹,不过是每一个士人的必经之路。年少时她不懂父亲在理想和现实的夹缝中权衡的智慧,只看到冷漠的苟且,现在都懂了,因为...她也有了自己必须要保护的家人。

同崔宜文林芫吃罢饭,赵鸢提着食盒,前往地牢。

林芫掌管的衙门井井有条,就连地牢里都不染尘埃。最里面的囚室里,铁链拴着一个男子,阳光透过天窗照进来,他毛躁的发丝发着暗红色的光,如同一头穷途末路的狮子。

赵鸢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把粥碗推过去。

“裴三公子,我有求于你。”

裴元尉瞥了眼清淡的粥:“求我帮忙,就给我吃这玩意儿?”

赵鸢道:“今年县里遇到旱灾,百姓缺粮,原本北山粮仓在战闲时作为救济粮仓,百姓不愁无米,可你们盗了粮仓,导致粮价高涨,百姓陷入没饭吃的境地。劫富济贫,初心是好,可偌大的国家是靠着制度和无数恪守本分的人才能运转的,你们不满这份制度因而破坏它,快意江湖,,但制度被破坏,总要有人承担恶果,你们不拘小节,不畏生死,我们有皇粮供着,吃不好但也不至于饿死,更别说上面的那些人了,能承担恶果的,唯有底层百姓。”

“老子听不懂你的狗屁,你既然要让老子活,就给老子肉吃。”

赵鸢识破了他是为了惹怒自己,求一条死路,才如此说的。她淡淡道:“当初我被你所俘虏,你连一口水都不肯施舍于我,再挑剔,粥没得喝,但我也不会让你死。”

“赵鸢,你杀了我吧,我求你了。”

“既然你一心求死,待我得到我想要的,便放了你,以后你的生死,由你自己决定。”

“你要我如何帮你?”

“你能帮我的,不只一桩事。你先喝粥,待我理一理思绪。”

裴元尉需要的或许不是一死,而是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在裴元尉喝粥的时候,赵鸢背靠着干燥的土墙,一缕日光斜射入她眼眸,映得她眼珠剔透,似有泪珠隐忍不落。

“弑君当日箭上淬的毒,我似曾相识。裴三,你可认得江淮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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