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单手被桎梏,只剩一只手,想与李凭云拼一拼,又怕引来狱卒看见自己这幅狼狈相。
李凭云左肘撑在她身侧,撑得久了,他的身体也开始颤抖。赵鸢垂眸道:“你要是撑不住了,就别撑了。”
他落下一句温和的“好”,轻压在赵鸢身上,本想说些风流的话来惹她羞恼,手触到她的腰,摸到突出的肋骨,喉头不禁颤抖了起来。
她到底是背着他吃了多少苦,才瘦成了这样?李凭云不敢去想这些年她所遭受的事,正如她也不敢问他的遭遇,无情对他们来说太难了,同是士人身,为同辈撑志气,为万民谋福祉,他对她的怜惜,亦是对自己的怜惜。
李凭云的眼睛酸涩,他忽低下头,赵鸢以为他要吻自己,忙扭动着脖子躲避。可李凭云只是把头埋进她的脖颈间,像是在乞求一个依靠。
赵鸢叹了口气:“李大人,你就这点能耐啊。”
李凭云道:“你欺负我一个残废。”
赵鸢晃了晃自己连着镣铐的手:“哪有你这么身手敏捷的残废?”
在和她紧密相贴之前,李凭云已策划好一切,只要赵鸢出面说服辛尚书,辛尚书又是赵邈恩师,他定能说服赵邈,有整个尚书省在昭哥背后,除非世家大族杀光整个尚书省,否则谁敢抢昭哥皇位?
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没了一身傲然的士人骨,她只是个瘦弱的女人,他不能让她再奔波。
“赵大人,逼你回长安,是我的过错。你走吧,带着你的人离开长安,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别回来了。”
李凭云简直比孩子还会耍赖,赵鸢无奈道:“但凡我晚膳多吃一口,早一脚踹向你了。”
“你舍不得。”
“你看我舍不舍得。”
李凭云的手牢牢扣住她的膝盖,故意挑衅:“我准备好了,你踹啊。”
赵鸢的腿挣扎了两下,便不再理他的戏耍了。李凭云的手并没有松开她的膝盖,而是轻轻揉了起来,“还疼么?”
“你让宜文逼我喝药,比以前好多了。”
“一日两副药,按时喝了,总会药到病除。”
“你几时这么关心我了?”
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像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说着说着赵鸢就困了,而李凭云却还清醒着。
他吻了吻赵鸢已经阖上的眼皮:“不怕了,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二日一早孟端阳来牢房提审李凭云,发现赵鸢不但没走,还跟李凭云二人相拥在一处,李凭云似护雏儿的鸟一样,用自己手臂紧紧抱着赵鸢。
赵鸢被牢房门打开的声音惊醒,迷糊地睁开眼,只见孟端阳身着官服,面色严厉地站在牢房门口。
他忍不住训斥:“鸢妹,你太放肆了。”
赵鸢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慵懒道:“又不是我一人做的事,只教训我一人,略显虚伪了。”
她朝孟端阳福了福身,错身离开前,说:“我要同他说的话已经说完,请孟老师一定依律处置此人。”
赵鸢无情地走出天牢,太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一只狸花猫从巷子里跑过来,停到她的脚下,赵鸢蹲下来用手逗着猫玩儿。
孟端阳让人将李凭云从囚室里放出来,带他走到门后,远远望着逗猫的赵鸢。
“鸢妹曾因你得罪过梁国公,在他们这样的门第里,最重尊卑,梁国公已知皇后装疯是鸢妹授意,昨夜梁国公以鸢妹逼恩师做出选择,现在恩师父女自身难保,李兄,放过她吧。”
究竟是谁放过谁...李凭云盯着赵鸢似猫儿般缩成一团的背影,心中柔情万千。
他总是不愿让自己以败者的身份出现,因为高台上的神像坍塌,第一个砸死的,是他最虔诚的信徒,狷介的状元郎失去右臂的一刻,折断的先是赵鸢的傲骨。
他嘴角浮出一丝讽笑:“你高看了我,也低看了赵大人。”
李凭云话音刚落,院里的赵鸢将狸猫抱在怀中,起身离开。
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李凭云眼中慈悲全无,只剩凶戾的杀机。孟端阳想,这才是这个人的真面目——生长于底层的人,或许会因教化而学会隐藏兽性,可毕竟不是骨子里天生的教养,必然有露馅的时候。
孟端阳是这样看待李凭云的,赵邈是这样看待李凭云的,长安每个有门第的士人都是这样看待他的。
这便是贱民不能读书的原因。
“李凭云,只要你肯说服以郭秦为首的东宫辅臣放下执念,将皆大欢喜。”
李凭云问道:“我若不肯呢?”
“鸢妹和东宫,都将因你的执迷不悟而受到牵连。”
李凭云面朝日光,眼睛微眯,不屑道:“女皇和先皇在位时,你们俯首称臣,满身的志气都用来欺凌孤儿寡母,这...就是高门贵族的操守。”
“纵是朱门之间,也千差万别,各怀鬼胎。李兄,你固然有傲世的才情,可也要审时度势,不然,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孟兄说这一番话,是认定我必死无疑么?”
“你谗言媚上,又护驾不力,国法不容你。”
“可你们拦截陛下遗躯进长安,欲将陛下从宗室除去,肃王既非圣上,我的罪名便也不成立了。”
当年李凭云从国子监问罪中全身而退,孟端阳早就见识过其诡辩才能,他咬紧后槽牙:“李凭云,你不要以为没人杀得了你,在那些手握兵权的贵族面前,我们这些书生,不过是蝼蚁。”
李凭云傲慢道:“书生的笔杆子若是不比刀剑刚强,只能说明磨砺不够,我不自认卑贱,你也莫将我和你相提并论。”
知道李凭云这次是必死无疑了,孟端阳没有对他动任何刑罚。
昨夜赵府的那场谈话几乎摧毁了孟端阳的意志,连一个弱小的孩子他都护不住,还李凭云以尊严,似乎是同为读书人的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赵鸢想挽救东宫性命,唯一的路是去梁国公那里求情,但她清楚梁国公秉信,他老谋深算不近人情,所以一开始她就放弃了这条路。
现在朝中只有裴家能和梁国公在兵权上抗衡,裴家祖母虽是幕后之人,可她毕竟年事已高,梁国公不会忌惮她,而裴瑯正当壮年,又统率逐鹿军,梁国公或许会对他忌惮。
赵鸢将从刑部带回来的狸花猫交给府中仆侍,给猫儿洗了澡,修了毛,她又赶着晚膳抱着猫去裴府拜访。
之所以赶在这个时候,因为裴瑯的女儿如碧是个野丫头,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乖乖待在家里。赵鸢前来拜访,裴家祖母给她添了碗筷,席间,赵鸢装作不经意提起自己收留了一只狸花猫,果真勾起了如碧的兴趣。
裴家祖母虽不喜欢沮渠,却对如碧这个孙女多加疼爱,如碧随了父亲裴瑯,喜新厌旧,见如碧好不容易对一样事物有了兴致,裴家祖母慈祥道:“这丫头的爷娘都是没谱儿的人,丫头成天跟着我老太婆,时间长了难免觉得无聊,这只猫儿来的正是时候。”
膳后赵鸢教如碧如何养猫,待如碧和这只猫混熟络以后,赵鸢漫不经心问道:“你父亲呢?”
如碧一副小大人的语气道:“被阿娴那个狐狸精勾引走了。”
赵鸢对此事略有耳闻,如碧口中的阿娴,是这两年长安风头最盛的名妓,据传其外表冰清玉洁,私下又极会挑逗,一冰一火,勾得全长安的世家子弟为之折腰。
在涉及吃喝玩乐的事儿上,裴瑯可谓是冠绝长安。
她抚了抚如碧的额头:“想见你阿爷么?”
如碧果断道:“不想,他都不回家,我也不想他。等我长大后,要跟我娘回北凉,做北凉的公主。”
“如碧,你若能跟姑母去见你父亲,姑母可以无条件满足你一个愿望。”
如碧的父母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姑娘人小鬼大,琥珀色的眼珠转悠一圈:“姑母,那你能让我当比北凉公主更厉害的人么?”
哄孩子么,赵鸢擅长。
“当然。”
在赵鸢的哄骗下,如碧开始哭闹着喊着要爹,裴瑯再不着调,听到宝贝女儿的呼唤,提上裤子驾马回家。见到赵鸢一片闲心地在府中庭院里等他,他方知道中了对方诡计。
“鸢妹,你如今怎么连孩子也要利用了?”
赵鸢挑眉:“坐下,我们谈一谈。”
赵鸢一派不怒自威的模样,裴瑯以为自己被她抓住了小辫子,心怀忐忑地坐在她对面的石凳上。
“如今世族之中,只有裴家能和我舅父抗衡,你若能救东宫一回,日后你与梁国公府若有不和,我们赵家会无理由帮你。”
裴瑯失笑道:“敢情是来求我帮忙的,瞧你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还以为是被你抓到了把柄。”
“你沉迷酒色,处处都是把柄,要寻你把柄也不难。”
“你也知道我除酒色以外,一概不沾,朝廷的权势斗争太过凶险,不如当个酒色之徒来得安全。倒是你,不是已经远走他乡了么?为何还要回来卷入这权势旋涡里?”
“你无需知道原因,当初同守长安,你转头就打开了城门,我未曾和你追究,这一次,你帮还是不帮?”
裴瑯盘着手珠,深思熟虑一番后,反问赵鸢:“你是梁国公的亲外甥女,更是长吉殿下的救命恩人,站在东宫这边,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问利弊,只问义理,你们已胜券在握,不必对东宫老弱妇孺赶尽杀绝。”
“你以为各世族防的是东宫里的孤儿寡母和那帮老古董么?他们防的,是李凭云,要救东宫很简单,只要李凭云一死,东宫不成威胁,自然就平安了。”
赵鸢不由苦笑:“他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让你们这些世族如临大敌。”
“他的错有三,一是贱民出身,二是不愿合流,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太聪明了。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不,你们敢逼李凭云,是因他在这世上没有靠山,无亲无故,你们大错特错,就算我与他情义已断,我赵鸢仍是他在这人世上唯一的亲人,你们动了李凭云,往后谁都别想安生。”
“要李凭云活,那就只能让东宫的老弱妇孺为付出代价了。”
赵鸢和裴瑯二人各持己见,僵持不下,此时,一名本该守在东宫的逐鹿军狂奔入庭院:“侯爷...东宫出事了。”
赵鸢和裴瑯对视一眼,裴瑯丢掉手里名贵宝珠:“出什么事了?”
“太子...太子殿下薨了。”
赵鸢闻言站起来,她浑身冰凉,脸色惨白,裴瑯怕她倒地不起,握住她手腕,继续问那名逐鹿军:“死因为何?”
逐鹿军为难地看看赵鸢,不知当不当讲。
裴瑯道:“直说吧。”
“梁国公那边的人说,太子是发高热身亡,但阿元哥说...说是被活活捂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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