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三何在1

赵鸢和裴瑯都没料到梁国公会对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下手,裴瑯为人父母,最听不得这些事,他深恶痛绝道:“鸢妹,你舅父他是丝毫不怕遭天谴啊。”

赵鸢强忍着剧烈的心痛、愧疚,对裴瑯说:“咱们都是帮凶。”

若她听了李凭云的话去求郭秦或是辛尚书,是否就能阻止梁国公动手了?裴瑯环视花团锦簇、戒备森严的的裴府庭院,笑道:“你说的没错,咱们生在这高门贵族里,本就是罪恶。”

二人无措时,又有一名逐鹿军气喘吁吁跑来:“侯爷大事不好了!郭儒人撺掇东宫其它辅臣,要焚东宫,为太子陪葬!”

赵鸢裴瑯火速赶到东宫,东宫太子寝宫前,一帮威武的士兵对着一群手握火把的老臣无能为力。

裴瑯朝阿元暴呵:“愣着干什么?养你们是在这里看戏的?一群老叟都控制不住吗!”

和郭秦一起准备持炬**的,都是年事已高的老儒生,他们此壮举不单单为了保护皇后嘉贤以及年轻的辅臣们,更是为了守护东宫的尊严。

阿元委屈道:“他们身上洒满了酒,若是我们强行上前,只会玉石俱焚。”

赵鸢道:“别责备阿元了,阿元,皇后和嘉贤殿下呢?”

阿元道:“太子一出事,梁国公就派人带走了她们。”

坏事都让梁国公干了,烂摊子都由裴家在收拾,裴瑯急得焦头烂额,若这些老臣在自己面前**,声势如此之大,整个长安东坊市都看得到这场火,他们裴家将成为众矢之的。

赵鸢道:“你莫急,我去和郭秦谈。”

赵鸢说罢,朝着那片火光里走去。裴瑯伸手牢牢抓住她:“他们都是疯子!你不能陪着他们一起疯!”

“裴瑯,人生最坏的结局,不过一死。君子之死不论鸿毛泰山,但求问心无愧。”

裴瑯正打算命令阿元把赵鸢直接扛走,却见郭秦把自己手中火把交给别人,上前一步,对赵鸢作揖道:“那日你来东宫,我轻视你是个女流,是我偏狭了。”

赵鸢亦对郭秦作揖:“郭儒人与诸位先生都是当世大儒,焚身于此,不单是太子的损失,更是天下读书人的损失。”

“江山代有人才出,我辈已风流了半百年,该放下了,未来的江山,是你们这些年轻书生的。”

赵鸢坚定道:“嘉贤殿下尚在,晚辈愿和诸位师长一同辅佐嘉贤殿下。”

赵鸢和郭秦站在檐下,郭秦身后是手持火把守着太子遗躯的儒生,赵鸢身后是的世族私兵,没人听得到他们的谈话。

裴瑯想要上前,又担心郭秦会挟持赵鸢,这时,只见郭秦趴在蒙着黄布的太子遗躯上恸哭哀鸣起来,赵鸢则是步步后退,在退回到裴瑯身边后,她双膝曲起,跪下来,对着火光一行了一记长拜。

郭秦将一坛酒泼在太子遗躯上,落下火把,自己和太子遗躯一起焚身于火,随后年老的东宫辅臣们纷纷用火把点燃自己。火势连天而起,裴瑯命令人去扑火,忙活了半天,火总算扑灭了,人也都化作焦尸了。

在灼热的火场下,赵鸢显得格外冷静:“你们裴家被我舅父摆了一道。裴家本为长安世族之首,这场火将让你们在长安失去威信,方便他重回长安,夺取大权。”

裴瑯咬着腮帮子,一拳砸在古木的树干上:“区区皇位,非要血流成河么!”

赵鸢道:“血流成河,并非因为皇位,而是因人心贪婪、狭隘、傲慢。”

赵鸢和裴瑯无能为力地看着逐鹿军收尸,此时的东宫,已无昔日的尊贵和安宁,只剩悲凉的焦木残垣,忽然一个苍老的身影闯入东宫。

“鸢儿!”

赵鸢闻言回身,看见被士兵搀扶的父亲。

她用指腹轻轻拭去眼角泪光,对裴瑯道:“我阿耶来接我回家了,你保重。”

赵鸢走向父亲跟前,看到他穿反的鞋子,稳重行礼道:“女儿不孝,让父亲担忧了。”

“无事就好,鸢儿,咱们回家。”

赵鸢随父亲回到赵府,才知道父亲指的“回家”,并非指回长安赵府,而是彻底告老还乡,离开长安,回他们的老家益州。

父女二人正连夜在书阁打包藏书时,尚书省的小吏前来拜会,送来消息:“赵仆射,辛尚书听闻郭儒人于东宫**后,带着礼部全员守在太庙,称...若是陛下再不回宫,就...集体罢官。”

只听赵邈冷漠说:“他们罢他们的官,与我何干。”

“您...您可是尚书省的长官啊。”

赵鸢也是头一回见父亲不以公事为先,待那名小吏被忠叔客气地轰走后,她问道:“父亲真的不管朝事了么?”

赵邈再度想到那年女皇登基,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赵鸢比当年的谨辞更有血性,而他比当年的自己更年老。

“鸢儿,回家最重要。”

赵鸢明白这是父亲为自己做出的让步。她道:“从今往后,我会听父亲话的。”

辛尚书得知自己同窗郭秦焚身保护东宫,悲痛之后,带领礼部众官在太庙进行三质问:天子何在、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礼部文官素有“六部之最羸弱”的名号,就是这样一帮瘦弱文人,跪在太庙前,重复呐喊这三个“何在”整整一夜。

礼部的地位在这时彻底彰显,第二日一大早,国子监学生集体罢学,于文人心中“功名”的象征凤凰台进行公开辨法,呼应礼部的“三何在”。

国子监是大邺最高学府,其弟子皆为士宦之后,民间的书生不愿输给他们,亦前来凤凰台参加辨法,短短半天,便留下千古文章。

梁国公虽隐居青云川,但他不止手握重兵,更暗中培养了赵邈在内的一众高官。赵鸢母亲死后,那一缕血脉牵连也荡然无存了,赵鸢担心他为难父亲,此时纵然心潮澎湃,恨不得前往凤凰台帮助那些学子,为了父亲,她却不能轻举妄动。

才用过午膳,孟端阳突然拜访,甚至连官服都未退下。

忠叔道:“孟侍郎,你来的真不是时候,家里刚用完膳。”

孟端阳简单拜会过赵邈,就前来书阁寻找赵鸢:“鸢妹,速速随我去刑部。”

朝廷里的事向来轮不到赵鸢参与,她揉着酸涩的脖子,问道:“何事?”

“是李凭云,他要见你。”

赵鸢的手一颤,脖筋似乎扭伤了,锥心的痛楚过后,她拒绝道:“他是死囚,我不该去见他。”

“是为了凤凰台的书生,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他见你,恩师若问起来,我会遮掩,你放心跟我走。”

赵鸢什么话都没说,起身进屋,出来时已换了一身轻便的男装。她多年杀伐,气质沉淀地愈发孤傲,孟端阳走在她身边,打趣道:“到底是李凭云了解你。”

“他说我什么了?”

“他说,只要他想见你,你一定会赴约。”

赵鸢踢开挡路的杂草,心如止水:“李凭云这人傲慢,若非要事,他绝不会低头找我。”

到了马车上,为掩人耳目,孟端阳交给赵鸢一身官服。这是赵鸢任刑部郎中时穿过的官服,她利索地将官服套在身上,这身衣服她穿了六年,只看身影,绝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假冒的。

到了天牢,孟端阳止步,赵鸢回头:“老师不一同进去?”

孟端阳想到上一回见到赵鸢躺在李凭云怀中的情形,摇了摇头:“我不想自找麻烦,你二人今日相会一事,我权当不知。”

赵鸢心中实则害怕和李凭云单独见面,她停了一瞬,心中做好准备:若是李凭云要利用她出狱,一概不听。

她走到最深一间囚室,李凭云沉静地坐在床上。他是重洁净的人,但如今身不由己,只能任青色的胡茬疯涨,长发披身。虽他仍然做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但黑发间若隐若现的银丝出卖了他内心的焦灼。

长久以来,李凭云一直像一尊不食人间烟火的观音,赵鸢爱慕他的容颜,羡慕他智识,嫉妒他的胸怀。她微微一笑,打趣道:“李大人,你长了白发,倒有几分像人了。”

李凭云长赵鸢四岁,世道对男人尤其宽容,他应该正当风华,可如今未修边幅的外表让他看起来沧桑憔悴,他抬头看向赵鸢,眼神依然温和,赵鸢不禁想起被遗弃在废墟里的佛像残躯。

李凭云道:“赵大人来了。”

她站在囚室外,居高临下道:“找我何事?”

“国子监学生罢学于凤凰台聚众滋事,并非自发之举。恐怕此事是田兄幕后推动,他曾在国子监教书多年,若仔细查起来,不难查到他身上。国子监的学生有家世保护,但闻声支援的坊间书生,只能以血肉为盾,你务必要在京兆府行动之前,平息此事。”

赵鸢干脆地答道:“我需要半天时间。”

李凭云站起来,单手作一记长揖。

“多谢赵大人。”

赵鸢轻描淡写道:“两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坏的,还是先听更坏的?”

李凭云猜到了是东宫出事,他思忖了片刻:“把你牵扯进东宫,是我的错,你尽早脱身吧。”

“那我就直说了。坏消息是太子被害,皇后和嘉贤殿下被我舅父带走,不知去向,郭秦带着东宫过了花甲之年的辅臣们,同太子遗体一起集体**。更坏的消息是...”

赵鸢哽咽了半晌,强撑着说道:“死的不是太子,郭秦料到我舅父会对太子下手,所以用自己孙儿换了太子,被活活捂死的,是郭秦的孙子,郭家就此绝代。太子还活着,本该是好消息,可是...那是另一个孩子的命换来的,从此他身后背负着东宫的血海深仇,就算未来风光霁月,也与他无关了。”

李凭云犹然能够想起郭秦孙儿的模样,当初他去郭秦家中请他出山,那小儿调皮捣蛋,郭秦的口头禅是:不听话读书,郭家要毁在你这一代了。

一个鲜活的孩子,换另一个孩子不光明的前程,这就是权力斗争。

李凭云忽然转身,黄昏的光从天窗流泻进来,清晰可见的光束正好投在李凭云身上,他戛然而止的右肩颤抖不已。

赵鸢第一次见李凭云哭,他突如其来的脆弱,让赵鸢觉得自己心情更加沉重。她忽然明白,或许李凭云一直以来都在强撑着高贵,因为他若倒塌了,那些把他奉若神明的人,都会被砸死。

赵鸢难得对他有了慈悲心,作为一个天生菩萨心肠却多年目睹人间炼狱的人,她对这等悲惨之事有自己的应对方法:转移注意力。

她抱臂胸前:“李大人,你为我哭过么?”

她的语气轻松,李凭云岂能听不出她在帮自己转移注意力,他拂去泪水,转身望向她,双眼湛如青天,赵鸢竟从中看到一丝纯粹。

她想自己八成是被男人的眼泪冲昏了头脑,于是自言自语道:“想来是没有的。”

李凭云道:“你走吧,我全身而退之前,不要再过问长安的事。”

赵鸢勾起嘴角,流露出疲惫的笑意:“我已决定和父亲尽快回益州老家避难,等在益州落了脚,就把宜文和小林娘子都接过去,不会再回长安了。”

李凭云听到她要回益州祖家,往后怕是山水重重,两不相闻。

他想挽留,却既怕让她深陷困局,又怕她不愿为自己停留。

李凭云最擅长伪装轻松,他立刻装出几分轻佻:“赵大人,若在你离开之前,我能脱离囹圄,定前去相送。”

赵鸢耸耸肩:“我会设法带皇后母子三人一同离开,李大人,你自己保重。”

李凭云闻言,忽然上前,怒道:“赵鸢,我说过东宫的事与你无关,让你回长安是我私心!你往日最恨我行事独断,你若掺手此事,岂不是遂了我的意愿?”

赵鸢后退道:“李大人,我只做自己想做的,曾今爱你如是,守你如是,离开你如是,今日守东宫安宁亦如是。”

她果决地转身离去,黄昏已尽,天光散去,赵鸢走入长夜,身后不见一粒尘埃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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