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三两个月过去,那尚虞进谏一事果不其然被二人猜中了,压了下去。近来蓟都还算是太平,风波暂息之时,赢获有片刻可喘口气了。
此事平后,也有些许人陆陆续续地升了官封了赏,其中包括赢获。故四贵之一云家为交结新贵,设宴延请,打着天下名士皆聚于此的幌子,勾结新势力。
这蓟都四贵有四世家。以宋氏为首,其余分别为云家、赵家、乔家,旁人看不出,他们这些为官者皆晓得这四家乃是暗伏在皇权之下的汹涌之流,是咫尺颜,是掣肘大邺的瓜蔓。众人皆是忌惮,却又驳不回对方的面子,不好拒绝,也开罪不起,故也虚情假意赴宴。
赢获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年仅二十许便是四品之官,虽说只是个虚衔,也徒有虚名,但还是名正言顺被邀请赴宴了。他也心知肚明,云家既知道他是太子的人,还多此一举,多半是为了装腔作势,侥幸还能得他的人。思及此,他不禁勾唇一笑。苏汜听后也笑,对他说:"照你的样子,宴上结交两三个朋友应当不难,也算是有个人情在,日后好有个照应。"
赢获听了后点头:"照我的样子……劳烦太子费心。"
苏汜低头,伸手拈着那俗透了的折扇:"你锋芒太盛,眼红的人也多,得收一收才好,不可一直受我庇护。"说罢,顿了顿,又说:"你在宫里头须站得住脚。"
赢获爽朗地笑了。他脚下带风似的踏步而去,只留下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他一身红衣掠风,就像艳丽的花般,易惊艳旁人的眼,苏汜只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殿下,我有放手一搏的实力,命里有时终须有啊。"
苏汜不以为意,一直背对着他。半晌,二人都是没有半分动静。这时一阵长风吹过,将赢获的发丝吹拂起,这才想起,自己该走了。
苏汜听见赢获渐行渐远,立在原地,只是喃喃道:"你错了。"他闭了闭眼,说:"你我皆是被剥去爪牙的困兽,在这樊笼里,这龙争虎斗的地方固步自封。为了这天地,可不单需要一腔热忱。"
他转身,看着赢获离开的身影,没有再说下去。
那边渐行渐远的赢大人其实只是酷爱吹嘘,也没什么将自己得瑟成孔雀的癖好,见苏汜今日心事太重,才重犯了病。
琴瑟正欢,鸣箫作奏。如此些陌生的面孔,赢获倒是谨慎起来了。他不缺少年人的一份热血,但也不缺计谋与智慧,这是赢获同父亲一起死斗沙场时明白的道理。
赢获寻了个地,难得板正坐了起来。有人不认得他,故也没同他打招呼,他却不甚在意。多数人也只是听闻近日朝中有个叫“赢获”的后起之秀,把他们这等熬了几十年的老臣踩在脚下,只作垫脚石,心中自然不平,却不好外化于行。即使见了也不过寒暄两句,但该拉拢还是得拉拢。
“赢大人。”赢获听见有人唤他,声音有些淡漠,便转了头,后头是尚虞一张严峻的脸。他见了后,意外地轻轻一笑,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尚少卿。”末了,起身时还添了一句:“少卿如此胸怀目光,在下不得不佩服。”
尚虞却说:“尽我微薄之力,乃我本分。我虽身出寒门,处浮萍之末,也心系家国,为官者,皆当如此。”
赢获哈哈一笑,而后正色道:“尚兄好气量,追查沈氏一案时,在下一初来乍到,还多谢尚少卿。”
尚虞听他说起沈氏一案,知眼前人有心与他熟络,也不拒绝,不动声色地说:“功绩已去,不必再谈。”
赢获想,这尚少卿倒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冷酷无情,也未料他会同自己打招呼,无功不受禄,尚虞如今肯与他打招呼,那便是禄,尚虞一定有目的而来。
会是什么呢?
尚虞目光掠过赢获肩头,最终落定在他一双手上。那双手修长,骨节分明,因为常年习武的原因,故落了厚厚的一层茧,但又偏生好看。他的腕子有力,仿佛挥毫泼墨之时,那字便也随了他的人般遒劲。
“这就是朝中新贵赢获?虽说只是个在金吾卫做事的,有闻他是赢将军之子......”
“哟,那可不好说,听闻皇上前几日亲召他!”
赢获在槊北多年,耳力了得,如狼一般灵,自然听见了背后的窃窃私语。
“赢将军......”另一人讶然,“是护国公赢燃?”
“那还能是哪个赢将军?”那人反问。
赢获听了,想笑。大声密谋,也不怕隔墙有耳,虽说这个明晃晃的事实昭然若揭,赢获本人也不怕暴露的。
“临风,在同谁攀谈?”思忖间,赢获忽听耳边传来男子清冽的声音,但觉陌生。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量同他一般修长的蓝衣男子。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偏偏又生的极白,衬得他若雪袍似冰,就如伴着仙鹤的羽仙之辈,颇有超脱尘世的味道,有些清冷。
未等尚虞说话,赢获抢道:“在下赢获,初次入都,不知这位是......?”
“在下许重欢。”许重欢冷冷答道,赢获并未从他脸上看出不悦,似乎他生性凉薄。
赢获:“原来是御史中丞,失礼。”
许重欢上下打量着他,一双干净的凤目在他身上流连,半晌,才木木答道:“听闻赢大人救驾有功,名满蓟都,心生好奇。”
赢获一笑,道:“哪里哪里,徒有虚名而已。二位,我瞧里头酒水正足,何不进去畅谈?”
“早有闻赢大人乃赢将军之子,必定文能提笔,武能跃马。”尚虞淡淡道,“其父必有其子。”
赢获听了,颔首以示感谢:“自愧弗如。”
“那必然朝堂之时,赢大人必知一二。沈氏一案已翻过,如今风波暂息,中郎将大人可有高瞻远瞩?”
赢获点头,摸了一盅酒,抿了一口。
许重欢在一旁道:“但说无妨。”
赢获放下酒盅,木桌之上,“叮当”一声脆响。他沉吟片刻,方道:“如今庙堂之上,乃龙争虎斗之地。早有外患,现有内忧,实属难得分庭抗礼一席之地。”
尚虞听了,叹了口气,道:“确实如此。这宋党外戚干政,积病已久,确实非我蚍蜉之辈可撼动。”
“尚少卿一腔热忱纤毫可见,此次进谏已令在下佩服。尚大人言之凿凿,奈何奸人可恶,狡兔三窟。”赢获朗声道,“他太狡猾。”
谁知尚虞听后,嘴角竟牵起了一抹弧度,严峻的脸上终于稍微带了些许笑意:“那场谏啊,是我故意布下的局。宋英良那家伙,你说的不错,狡兔三窟,岂是我能找到诸多纰漏的?戏一场,我是做给朝堂上众人看的,一是为了同仇敌忾,弃暗投明,二是为了让你这般涉世不深之人瞧瞧,他多么机关算尽。”
赢获挑眉一笑:“还真是粉身碎骨浑不怕。你料定了皇上不会要你的项上人头?”
“皇上只是被宋氏掣肘,非分不清孰是股肱孰是乱臣。”许重欢在一旁道。他举了一盅酒,仰头拂袖,一饮而尽。酒水顺着他颀长而白若美玉的颈子滑下来,他哑声道:“我们都陷入困局。”
赢获多瞧了一眼,觉得他这人颇为有趣。冷冰冰的一个人,喝起酒来却放浪形骸。于是他附和着点头:“是。”
赢获又不禁想起了在广渊阁的那两份卷宗,觉得它与宋英良拖不了干系,便问道:“前些日子,我去了广渊阁一趟,却见两份手稿字迹有所不同。敢问二位,可知晓此事?”
二人点头。尚虞道:“自然知道,以前那个写记的,无缘无故死了,皇上只好托宋英良再安排一个。”
“可我却认为其中有鬼。”赢获轻笑一声,眼里勾出淡淡的笑意来,道:“纯阳十七年,正逢与鄂泰勒交战。绥军却赶来支援,大败我军。赢将军力挽狂澜,最终身死沙场。我有疑云,绥是如何知晓我军力微的?鄂泰勒素与绥是宿敌,绥此举,可谓是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许重欢偏了偏头,沉吟片刻,道:“有他们的棋子。”
赢获点头,道:“不错。况我父战死时,我一直伴他左右。我一直疑心,我父亲的死,非汗青上寥寥几笔那么简单。”
赢获见他们二人默不作声,便知晓自己不在蓟都的那些时日,宋英良做了些什么,约莫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不再问,便打算日后再去查,今日他已提出了此问,来日多几个人,总归容易些。于是他说:“众人皆知我父战死,可不知其中原委。我父死后,宋英良便少了些阻碍。他得了利,这世间奸佞,令人不齿。”
许重欢轻嗤一声,道:“他是大邺的附骨之疽,这病痛却早已遍布全身......”
“所以二位今日邀我来,是要我同仇敌忾起来?”赢获半开玩笑道,“那我真当真恨极。二位既如此痛恨纤人,可有訏猷一二?”
许重欢自嘲一笑,盯着手里的酒盅,道:“尽我所能,除了这沉疴宿疾。”
尚虞见赢获不与他兜圈子,直入话题,于是也道:“我们二人身出寒门,早些时候,我们的先生苦读十余年方入朝为官,官职始终不大不小。可他却为大邺付出了毕生心血,他这一生,从未徇私舞弊,勾朋结党。谁说寒门无势?寒门也可辅佐君王,还天下一个太平。”
赢获瞧着他那张平淡的脸,想不出底下有多少宏图壮志,也想不出他有多少自己从未有过的热血。他仰了仰头,想说什么,但凝了凝尚虞的眸子片刻,还是放弃了。
尚虞却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他说:“太子殿下的的确确是个贤王......可我们这等臣子的任务,并非拥立新王,随暗流尔虞我诈,而是护得住一个皇上,一个大邺。只要皇上还在,我们就要助他除了这王朝的沉疴痼疾。我相信他亦有所愿,只奈何他被宋氏掣肘良久。”
许重欢在一旁点点头,这是一种默许。他瞧着赢获,对他淡淡说:“临风说的不错。如若千万人都如他这般想,哪来那么多奸人?我的毕生夙愿,不过除了这瓦釜雷鸣之辈而已。”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这该多心寒。
许重欢接着说:“近来朝局动荡,上一次兵荒马乱也只过去几年而已。朝堂上,良久未擢拔新才了——或是说贤才万里难挑一。他们大多是四贵擢升来的富家子弟,成日游手好闲,寒窗苦读有实才来的还是少数。赢大人,我不与你兜这圈子,你也瞧见了,我们这是孤木难支。”他眉目稍微低下去,瞧着桌子,又说:“先前临风已说过,我们二人无心结党,可如今宋氏滔天已是不可遏。我等不会追随太子,但也请赢大人不要倒戈相向。因为我们都有同一个目的——还大邺一片清明。”
礼崩乐坏的前头是歌舞升平,这朝堂上溃不成军,大伙一同醉死当涂。
这答案在赢获意料之外,但听了之后也只是一点头,道:“你若有难处,喊我便是。你与我都盼着这个王朝河清海晏,康衢烟月。”
我们最后一次为这个王朝,洒一次热血吧。
三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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