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一条幽静的长廊前行,穿过几处庭院,苏汜终于来到了一间书房前。书房四周,翠竹环绕,晚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仿若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守卫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进来吧。”
守卫推开门,苏汜走了进去。
书房内,一位身着深灰色官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洛州刺史李铭,已然候在内了。
他的袍角绣着精致的云纹,头戴黑色官帽,面容清瘦,目光中透着几分精明与干练。听到脚步声,李铭缓缓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殿……公子,怎么是你?”
说罢,他看了看跟在苏汜身后的众人,大概明了了形势。
苏汜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李刺史,如今局势复杂,我不得不小心行事。此次前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李铭招了招手,示意那侍卫将苏汜身后众士兵安置好。侍卫心领神会,顿时,房间中只剩下他们四人。
“好了,殿下,”李铭示意苏汜向主座落座,自己则朝旁坐下。因为屋内并无旁人,故他便称呼对方为殿下了。
苏汜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一抹谦逊的笑容,连忙伸出手摆了摆,说道:“李大人,不必如此多礼,随意就好。” 他的声音沉稳而温和,倒显得游刃有余。
然而,李铭却并未就此停下。他微微皱了皱眉头,脸上的笑容依旧,可语气却更加坚定了几分:“殿下切勿推辞,在这刺史府,您就是贵客,哪有让贵客不坐上座的道理。” 说着,他又上前一步,再次抬手示意。
苏汜也不好推辞了,只好朝他微微颔首。
待两人都落座时,李铭眼疾手快,早已拿起桌上精致的紫砂壶,为两个小巧的茶杯斟满了茶。热气腾腾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萦绕在这小小的空间里。
苏汜没有看眼前的茶盏,反而抬眸望向窗外渐渐深沉的夜色,缓缓说道,“李刺史,如您所见,如今局势动荡不安,槊北战事胶着,前线的将士们浴血奋战,急需粮草和物资的支援。而洛州,作为贯通南北的重要交通枢纽,其安稳与否,直接关乎着整个战局的走向。”
李铭闻言,见苏汜如此开门见山,不禁一怔。他目光下意识地垂落,手指不自觉地在桌面轻敲,内心似有惊涛骇浪翻涌,但嘴上却只是说,“您继续说。”
苏汜叹了口气,“我此次前来,肩负着两大重任。其一,便是要治理洛州,整顿秩序,确保各类物资能够顺利运往槊北,为前线的将士们提供坚实的后盾;其二,洛州的门阀士族势力庞大,繁华之下,他们暗中或许正谋划着龌龊的勾当,我必须刺探他们的消息。”
李铭听闻,眉头微微皱起,脸上露出为难。他在洛州任职多年,每日与这些门阀士族打交道,深知他们的势力犹如盘根错节的老树,错综复杂,相互交织,想要撼动,绝非易事。
沉吟片刻,李铭开口道:“殿下,洛州的门阀士族历经数代经营,根基深厚,他们在商业、官场、民间都有着广泛的影响力。若贸然行动,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局面恐怕难以控制。”
迟盏临站在一旁,将李铭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见状,微微一笑,向前一步,双手抱拳说道:“李刺史所言极是,这些门阀士族确实势力庞大,不可小觑。但今时不同往日,局势危急万分,若不及时遏制他们的势力,任由其肆意妄为,他们恐怕会做出更多危害国家、祸乱百姓之事。太子殿下此次前来,绝非一时冲动,殿下心系天下苍生,为了挽救国家于危难,不惜深入险境,何况我们?”
说罢,他竟是人畜无害地笑了起来。话语之间,是绑架李铭之意,且对他所言颇有微词。李铭既然与许重欢有几分交情,许重欢此举便不是无的放矢,说明是有几分把握的,所以他才敢如此。此时此刻,他们需要做的只是去说服李铭,对抗门阀,归顺皇族。
苏汜也看出几分,李铭为人圆滑。若再拖延下去,岂非谈到猴年马月也出不了个结果来?迟盏临显然明了,故出此激将之言。
李铭听了迟盏临这番话,心中自然是不好受。他微微抿了口茶,试图借此掩饰自己内心的不悦,可那微微皱起的眉头还是泄露了他的情绪。被迟盏临这般当众反驳,他的面子上当然挂不住,可奈何对方是苏汜的人,身份摆在这。况且……对方所说的话确实也不无道理。
他心中暗自权衡,如今局势确实严峻,若再一味推脱,恐怕是真的昧自己的良心了。
沉默片刻后,李铭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轻咳一声,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殿下可否有解决之法?” 语气试探,却不无期待。
“当然,”苏汜笑着看向李铭,“当务之急,是先探查那些门阀士族的底细,这也是我们一以贯之的。可从他们的经济命脉入手,洛州之行,更是如此。”
说着,苏汜抿了口茶。他多年在蓟都,自然了解此时局势,“当今天下,四贵当道,依靠土地兼并、商业垄断赚得盆满钵满,但并非毫无办法。政策颁布是必然,以限制他们在这些方面的扩张,比如提高土地税,规范商业市场秩序。”
李铭眯了眯眼,依旧怀疑,皱着眉问苏汜,“那您如何确定您一定能成功?政策实施,阻力之大不可想象。”
苏汜挑了挑眉。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抬起,缓缓落在面前的桌案上,桌案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响,那声音在这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忽然笑了,笑声很轻,但伴着敲击的声音却显得很奇异,“李刺史,我知你在摇摆。可民众与门阀积怨已久,与你一般摇摆不定的人又有多少?陈胜吴广虽力微,可奈何天下不满暴秦已久,此时揭竿,万众一心,便无所不摧。同样,大邺如今内忧外患,皇族对抗门阀士族已久,乱世已起,又何尝不是良机?”
李铭显然是被说动几分了,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道,“殿下此言不错,我也正有此意。可是……不知我有一言,殿下可介意?”
苏汜笑了笑,“但说无妨。”
李铭内心仍有纠结,便抿了口茶,茶香冲入他的口腔,让他冷静几分,“道理我都懂,只是道理不够,还需现实。”
苏汜便懂了。对方已然认同自己的道理,现在需要的只是用合适的条件说动对方。
“李刺史消息灵通,不会不知道,我与槊北交好已久,蓟军亦然为我所用,此乃兵权。” 说着,他用手指比了个“一”,“我此行来寻你,便是得了许兄的引荐,有了许兄和尚兄的支持,还怕行动不便,消息不通吗?此乃信息、人脉。”
李铭盯视着苏汜比出“二”的手,没有反驳,温顺地等待着他的下文。李铭明白,该聆听的时候要聆听,但对方显然是怀着诚意来的,所以该反驳的时候亦要反驳,毕竟没人想要一个不可控又没有自主想法的盟友。
“第三,”苏汜手指变幻,此时此刻,目光炯炯盯视着李铭,却嘴角带笑,显得威严又不失谈笑风生。李铭被他盯视得有些发热,只觉那目光如影随形,令他不可忽视,耳畔响起悦耳又清冽声音,勾人深思。
“门阀士族早已失了人心,流民频起,不就是为了想吃饱一口饭吗?中原十三州,如今只需一人振臂一呼,天下民众云集响应,反叛者便会为我们所用。民心,我们最不缺的就是民心!”
正是如此。上官容与他利益一致,自然可以代表他这一派。她多年间四处奔走,行侠仗义,多为百姓爱戴;而江楚更不用说,自小受尽颠沛流离之苦,这些年里,不是在苏汜身边待着,就是在扶危济困、仗义疏财。他们的所作所为,百姓自然看在眼里,谁能给上一口饭吃、一件衣服穿,便就是好人,好人要为他们而战,哪有不追随的道理?
李铭听到此处,不禁暗自皱眉。苏汜所言是不错,但这每一条都触动了门阀士族的核心利益,盘根错节了这么多年,一朝拔除,岂是易事?
他沉思片刻后,缓缓说道:“殿下此言不错,可我仍有疑虑。若洛州率先表态,便是首当其冲,您……又如何保证洛州百姓安全呢?” 李铭的目光在迟盏临和苏汜之间来回游移,眼神中不无游移。
迟盏临轻轻一笑,似乎早料到李铭会有此一问,“李刺史所言甚是,蛰伏多年,一朝变革。朝廷中我们势力不少,若再有舆论进行煽动,加之人脉关系,譬如惠州、衢州二州便可为我们所用。槊北侵扰平息后,便有了兵权上的支持,而门阀与万西交好,猷东尚未表态,从表面实力上看,是相差无几的。可若是论民心呢?可别忘了,秦为何二世而亡。”
李铭避开了苏汜与迟盏临的目光,又抿了一口茶。茶已经见底了,可他仍是口干舌燥,思绪纷乱。这样上好的茶,茶香在口腔蔓延,悠长的苦涩与香气竟为他添了一把火,心中沸腾,不知道热血上涌,还是惊疑不定。
李铭努力地扫清自己的思绪。他也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了,热血意气理想,这些早已不复存在,审时度势才是最重要的。他还不能表态,最起码现在不能,见机行事,才是他的一贯作风。
可他却不能否认,自己被苏汜说动了。那遥远的记忆与少年时光,隐隐约约仍在眼前。
见李铭半晌不说话,江楚似乎有些坐不住了,急急地开口,声音在凝滞的空气里宛如炸雷,惊醒犹在梦中之人。
他一下子拍案而起,神情悲愤,“李刺史,殿下心怀天下,为了黎民百姓的安危,不惜以身犯险。您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理应与殿下站在一起。如今国家正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正是您一展忠义、报效国家之时!”他说得是如此单刀直入,不留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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