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纠结第四十四

彼时,屋内气氛凝重,仿若能攥出水来。苏汜深知李铭身份敏感,江楚这番话可能会让其心生顾虑,便下意识地往前跨出一步,微微抬起右手,正欲阻止江楚所言。

可就在苏汜的动作还未完成之际,李铭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伸出手臂,轻轻制止了苏汜的动作。他微微转头,目光与江楚交汇,那之中满是炽热,烧得他生疼。

李铭见状,微微叹了口气,胸腔随之起伏,像是承载了诸多无奈。随后,他微微仰头,目光平和地看向苏汜,说道:“这位小兄弟说的极是,殿下,您不必打断。”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话语却透着疲惫。

说罢,他微微挺直脊背,像是卸下了长久以来背负的重担,一咬牙,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然。

“你……”江楚顿了顿,看他这反应,似乎是为自己方才的快言快语所恼,“抱歉,我的情绪是有些激动了。但看你如此,我便知你我都是心向大邺之人。”

李铭张了张嘴,但终究是没有说出话,只是默默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变得深邃,仿佛陷入了记忆与思绪交织的漩涡之中。

他的目光缓缓垂落,定格在书房那古旧的案几上,案几上摆放的笔墨纸砚,此刻却好似化作了一幅幅过往的画面。往昔,他初入官场,少年意气,满腔热血,一心为国为民。可仕途慢慢,傲骨终为山所压,这又何尝不是他在被权力一步步同化?同化成他最憎恨的样子。

为避免冲突,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主张,做出让步,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而许重欢呢?台谏合一后,他就成了半个谏官,语不惊人死不休,话语玲珑泣鬼神。

这些回忆如同一把把尖锐的刀,刺痛着他的内心。

人生如逆旅,人都是在变化的。有的人容颜老去,而初心不变,有的人在面目全非,终至可憎。

苏汜一直紧紧盯着李铭的一举一动,将他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见他如此陷入沉思,苏汜的心中不禁涌起一丝一样,顿觉有戏。而显然此刻李铭的内心正处于激烈的抉择之中,任何一丝外界的干扰都可能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于是,苏汜微微侧身,目光迅速扫过其余人。他先是看向江楚,眼神中带着一丝警告与安抚,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江楚心领神会,微微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

苏汜对其余人轻轻摇了摇头,动作极其轻微,生怕惊扰到李铭。他叹了口气,还是太急切了。此时李铭是在做最后的决定,而决定一旦做出,若与他想法相悖,也只能用出最后手段了。

李铭心中有些异样的热,呼吸也随着快了起来。内心的惊涛骇浪未将他吞没,他仍伫立于那里,像是少年时憧憬的那样,孑然一身,孤身天涯,成为一个义薄云天行侠仗义的侠客。行走江湖,好像只要心中意念一动,便能抚平世间万千不平。

可终究是梦。侠客暮年,风霜迫人,剑早已束之高阁;热血消磨,暮景残光,壮志又何曾一刻圆满过?经年间他早已被时间漫漶了模样,风摧了他的人,雨折了他的骨,此身亦至沧桑处,可来时的路、受过的苦他却不敢忘,甚至于最炽烈地去恨。

他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世间万千不得志之人的缩影?乱世之间,谁又能保全自身?不过是一步步被同化罢了。

昔年仗剑意清殊 ,踏遍青山志满途。

笑对风云倾热血,狂歌岁月绘蓝图。

岂知世路多艰阻,每遇棘荆如困菟。

壮志渐残心亦苦,身如飘絮委泥涂。

他的心一如当年,轻而易举地就被苏汜的豪言壮语所打动了,但他已非当年的人,需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并非一腔热血就可斩断纷扰。

他与许重欢交好,年少相识,曾为共同理想而倾尽所有,可在官场沉浮多年,终究是考虑自身利益的存在。

经年间,剑已断,心已老,扭曲地在官场里摸爬滚打,只为那碎银几两。纵有绿蚁浊酒,却终不似,少年游。

曾经打马同行、相逢意气的同伴与他渐行渐远,对方剑气犹在、壮心不已,而自己已然浸染于红尘世俗、欺世盗名,试问怎能、如何不逃避?

但他一直都心向大邺,这点毋庸置疑,初入仕途时,他亦怀揣着满腔热血,一心想要为国家社稷、黎民百姓谋福祉。曾几何时,他听闻横渠先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慷慨陈词,那一刻,少年意气壮志凌云,恨不得扫尽世间不平事。

他想起许重欢,想起尚虞,想起自己年少时。那时的他们,同样在这些话语的震动下,誓言要为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现实的浪潮太过汹涌,官场的泥沼太深太黏。

现实是残酷的。为了在这官场站稳脚跟,为了能真正施展抱负理想,被迫与世俗与名利周旋良久。起初,他还在愤懑地坚守,可时过境迁,在无数次的妥协与退让中,他还是对现实低了头。他终于从最初的抵触,到后来的迎合,一步一步,与自己少年时候的初心渐行渐远。

他深知苏汜所言句句在理,国家有难,身为臣子,理当挺身而出。

可多年的逃避,焉能使一个懦夫瞬间成为慷慨赴死的勇士?除非……除非找到当年的那把剑,找到那些与自己策马飞奔的少年。

有幸的是,有生之年,他找到了。人走茶凉多年,尘土飞扬的沙场上,剑在手中,再次比肩。物走星移,剑气犹在,好像只要相视一笑,便无畏生死,可为心中的“道”抛头颅、洒热血。

内心挣扎,眉头紧锁,额头上那细密的汗珠,顺着他的面庞落下,在官袍上洇开一道灰色印记。

良久,他终于是长叹一口气,低低笑了一声。

罢了。

就再年少轻狂一次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语气缓缓,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般,却坚定、有力:

“……殿下,我虽与那些门阀士族关系匪浅,但我也深知国家大义,重于泰山。”说着,他的目光忽然一凛,也挺直了腰杆,“既然殿下心意已决,矢志要为国家除去这一隐患,我愿摒弃个人私情,与您联合!”

话音刚落,他双手抱拳,高高举起,身子前倾,深深地作揖。衣袖垂落间,他的动作沉稳而庄重,头部低垂,几乎要碰到地面,这一揖不仅仅饱含着他对苏汜的敬重,更是强迫自己下定决心。

苏汜听闻李铭这番表态,原本因紧张局势而紧绷的内心,瞬间如释重负,手指轻颤,激动充盈于心,但他只是微微一笑。

在宫中首要的生存之道,便是察言观色,沉得住气,万事不可操之过急,表露态度。

苏汜步伐沉稳,不疾不徐地靠近李铭,伸出的手有力且稳健,握住李铭的手时。从中传来的诚意身为储君的从容气度并现,令李铭微不可查地一顿。

“李刺史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此番助力,于社稷而言,举足轻重……”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从容不迫。

“此次行动,风险与机遇并存。门阀士族乱政已久,人人得而诛之,有李兄此言,便是宁死也要护住整个洛州!”苏汜忽地一躬身,顿时打动李铭。

“殿下,不敢、不敢!”李铭上前一步,扶住苏汜,语气里竟是带了哭腔,却还是微微颤抖着忍住了,“舍身为人,天下太平,不正是我们这些当官的所希望的吗?”

苏汜望向情绪激动的李铭,眸中亦有火光,“李兄既然说了,这是我们的共同志向,我们之间,又怎分高低贵贱呢?我也不是什么殿下,什么大邺的太子,我只个普通人,你我都想这个世间,河清海晏、康衢烟月,不是吗?”说罢,他朝李铭安抚似的一笑,令李铭的心安定了下来。

江楚眼神一动,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迟盏临打断了。迟盏临摇了摇头,江楚将将弱冠之年,显然无法适从这官场上的谈天。

不愿浪费时间,苏汜稍作停顿,待到对方情绪稍微稳定下一些,苏汜看向李铭,道,“李兄,既然你已确定与我们一道,为保事态按预期所发展,不知现在可否商讨一下具体事宜?”

要讨论计划,首先必然要从洛州出发,而洛州的情形只有李铭才清楚。

此时此刻李铭还未从激动中缓过神来,就那样一时的决定,到现在还令他心脏“扑通” 地跳,胸膛起伏,“当然、当然。”说着,李铭快步至书架前,双手郑重地取下一幅洛州详细地图,双手颤抖着,仿若捧着的是整个洛州的兴衰命运。他只好闭了闭眼,深吸口气。

回到案几旁,他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摊开,动作轻柔却又沉稳有力。

“殿下请看,”李铭微微弯腰,手指在地图上缓缓滑动,正是洛江,“云家,与先前的常家、于家,把控着商业贸易,丝绸、茶叶等重要物资的交易,码头、商会,皆有他们的势力渗透,关系错综复杂。不过如今于常二家已然衰落,被官府所接替,需要担心的也只有云家。”

“不仅仅是洛江,城内土地兼并也很严重,良田大多落入门阀之手。为扩充土地,无所不用其极,致使众多百姓流离失所,亦是流民来源之一。”李铭叹了口气。

苏汜和迟盏临江楚三人皆是眼神一动,半晌,苏汜伸出手指,在地图上圈出几处区域,语气冷静:“先从商业上看,你先前说这些受门阀士族商业垄断之苦的小商户,他们长期受压,心中愤懑已久,从这点看,就可为我们所用。”

迟盏临点头赞同,接着补充:“从账目入手,查他们偷税漏税、欺行霸市的证据,也是关键。我会安排信得过的人,想办法混入账房,或从往来商家处寻找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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