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
两声喇叭将温特沃斯从如梦似幻的感觉中惊醒了。
他抬起头,看见艾涯正摇下了车窗,从车里探出头来,对温特沃斯眨了眨眼。
“上车吗?”艾涯问,“感觉你的心情不错。”
温特沃斯一愣,有这么明显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上扬了很久。
“好啊。”
男孩看到了艾涯隐藏在发丝间的一抹金属色,那是一只蓝牙耳机。
他当作没看到,也没问要去哪,就上了艾涯的车,仍然和之前一样,坐在了副驾驶上。
车一路往荒原开去。
车厢里,温特沃斯将手肘撑在了车门上。
他仍然在回味着刚刚那几乎可以被称为幸福的余韵,他的精神好极了。
“发生了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艾涯问。
“很遗憾,我不能告诉你,但如果你能和我一起感受到这份快乐,那就再好不过了。你开车没问题吗?”
温特沃斯轻松地说,他的语气里全是笑意,甚至接近于温柔。
“当然没问题,我只是怀孕,行动没有受阻。我感受到了,谢谢你。”艾涯对温特沃斯说。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温特沃斯问。
“我让伦科代我去参加了一个今天的拍卖会,庄园里这两天在做大扫除,丁零当啷的,吵得我心烦,开车出来兜兜风,正好碰见了你。”
艾涯的语气也十分闲适。
车里放着音乐,一首很老的歌,叫Sweet Caroline.
“当年,我还在剑桥读书的时候……每一次足球比赛,都会放这首歌,大家在露天的球场里一起跟着唱,手搭在两边人的肩膀上……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听起来很美好。”
“当然——比完赛之后,我通常都会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虽然第二天每隔四个小时就要吃一次止痛药,但是不得不说,太完美了。”
艾涯眨了眨眼睛。
温特沃斯轻轻地笑了一声:“让我猜猜,你是风情万种的校园超级巨星?”
“没错,而且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好俗套的剧本。”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其实我那个时候很忙,这已经算是我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了。”
温特沃斯看了一眼车载音响,Sweet Caroline是单曲循环的。
“你很怀念。”
男孩说了一句陈述句。
“是的,哪怕我非常享受现在手握权柄的感觉,但是……青春是如此美好,我那个时候不会考虑怀孕,家族继承人的问题也被我抛到一边,文书、文件看不完的就不看,我尽可以将它们扔掉,享受自己的快活。”
温特沃斯点了点头,他很理解艾涯的心情。
说实在的,他感觉自己现在能理解所有人的心情。
他的状态实在太好,完全看不出来,在一个小时之前,男孩还咀嚼过苦涩的烟叶。
“后来你成为了母亲。”
“没错,我的生命又有了新的体会,还是那句话,那是非常奇妙的。”
“我刚刚也得到了一些很奇妙的感觉,以至于我站在大马路边傻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艾涯在红灯前踩下了刹车。
她看着温特沃斯:“幸福的感觉真好,是不是?”
男孩一愣,点了点头,笑着说了声“是”。
他正坐在车里,和艾涯说一些闲话。
明明他们昨天晚上才通过电话,现在却没有人提到托斯卡纳和林客。
艾涯开的是一辆老式的古董车,车前盖刷着绿色的漆,夕阳的余晖照下来,绿色上泛着一层蓝调。
两个人都心照不宣,没有人打破这个美好的氛围。
“你呢?你在想什么?”艾涯问。
“很难得,我什么都没想。可能是因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没有合过眼,刚刚采用了一些强制的手段让自己提了提神,随后,精神就进入了一种很宁静的状态中——哪怕我现在在和你说话,我的脑子也并没有跟着一起转动。”
“这会不会太折磨你了?你这样聪明。”
“不,我的脑子早就过载了,它只是一部不得不转动的机器,让它休息休息正好。”
“要买花吗?”艾涯问。
他们刚刚路过了一家花店。
温特沃斯想起来,自己曾经给林客送过的玫瑰。
当时艾涯也想要,男孩拒绝了的同时,又答应她,会给她送一些别的礼物。
他跟着林客去往托斯卡纳,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忘了——给你的礼物。”温特沃斯说。
“……你现在能想起来,就不算忘了——其实我也忘了,谢谢你提醒我。”
温特沃斯嗤笑一声:“看起来,你这半个月的生活非常悠闲。”
“的确如此,简直像在度假。说起来,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上班过?”
“嗯,从出生开始,一直在流浪。”
“感觉如何?”
“很难说,但是还不赖。”
“我爱着的人,他非常欣赏这样的生活。”
艾涯语出惊人。
温特沃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提到霍普。
从他来到戴伦家的第一天开始,温特沃斯就明白,艾涯肯定有一个刻骨铭心的爱人。
——不,不是爱人。只能说是,她爱着的人。
后来,他和伦科在海边的公交车站里,喝了一晚上的酒。
温特沃斯基本能确定,被艾涯放在心里的人,应该就是她死去的丈夫。
“我曾经猜到了,你现在想和我说说吗?”
“你昨天晚上和我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我想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了,我的生命已经走完了一半,和你差出了三十多年的光阴……我的意思是,你不妨听一听,等到你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说不定早就已经忘记了。”
温特沃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洗耳恭听。”
温特沃斯十分诚恳。
“他,我是说霍普,他是个画家,到死的时候,都是一个没有名气的画家,你刚刚说流浪,他成为了我的丈夫之后,我很快怀上了伦科,在某一个夜晚,我和他做过一些简短的谈话——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他说,艺术家们都是要去流浪的,住在公寓的阁楼里,没有钱就去睡大街,总之,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浪漫想法。”
艾涯对霍普嘴里的流浪,持一种“不着边际”的理性态度。
可她还说了“浪漫”。
温特沃斯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浪漫是一个多么浪漫的感情用语啊。
“在说这些的时候,他的眼睛都在发光,我那个时候很难明白,到底是什么人,喜欢又闷又窄的阁楼,而且你知道吗?他说他最喜欢自己,哪有人——你说——哪有人会一边喜欢自己,一边让自己住在不好的地方呢?”
艾涯在说这些的时候,就像是在说一些昨天的故事。
她“昨天”也是这样笑的,在那个夜晚,她和霍普躺在床上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
就像是第二天醒来——第二天醒来。
霍普并没有主卧里搬出去,她也仍然披散着头发,没有将它盘起来。
这些话,这些话——她原本应该对着霍普说的。
她在复述着自己昨天的话,对另一个人念念不忘好多年。
“我听说,霍普……在伦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害了病,亡故了。”
“是啊,热病,因为他在阁楼里住着,那儿太糟了。”
所以不是谣言。温特沃斯的脑子里想起了伦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在夜晚的公交车亭子里。
“至死不改姓”、“没有葬进戴伦家的墓地”和“艾涯将霍普的棺材送回了他的老家”,这些都是真的。
为什么呢?她明明那样爱他。
“为什么?”温特沃斯问。
“因为我当时不爱他。”
艾涯明白男孩想问什么,这个问题,她和伦科在医院谈过之后,艾涯就想过了。
她理所当然地说:“我是在他死后爱上他的。”
“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没有想过要去关心他,他虽然是我的丈夫,但却是个阁楼上的丈夫*,他在戴伦家没有权力,又没有什么认识的人,仆人们,尤其是在劳伦斯……若有若无的授意之下,霍普的生活,应该谈不上好。”
三十年后的现在,劳伦斯对温特沃斯的手段都如此恶劣,他对霍普,这个艾涯实际上的丈夫的态度,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他也十分理解艾涯,某种程度上,这就是艾涯的天性。
她在死后爱上霍普,与其说她真的爱着霍普,倒不如说,她爱着的是她脑海里的记忆与感觉。
艾涯最爱她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在出发前往托斯卡纳的那一天里,林客问温特沃斯,艾涯是不是爱着男孩的时候,温特沃斯会给出一个否定的回答。
他在很早的时候就窥见了艾涯的本质,时至今日,终于得以确定。
可惜在这一刻,他并不打算刻薄。
让艾涯高兴一些吧,她值得沉浸在爱的幻想中。
说实在的,爱不爱活人没什么要紧的,爱不爱具体的人也不要紧。
要紧的是,她还能爱着某一个人,就算这个人是她自己,那也十分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
正如艾涯所说,幸福的感觉是美妙的。
“如果霍普晚生三十年就好了,我可以带着他一起去流浪,我有很多的朋友们,都是流浪的高手。”
男孩开了个玩笑。
艾涯果然大笑起来。
“既然说到这里了,我们言归正传——你刚刚从托斯卡纳回来,再加上我听到的风声,昨晚的行动结果很糟,我怕影响你的心情,所以一路上都没有挑明。”
温特沃斯将双手枕在脑后,明白该来的还是要来。
车开进了舍瓦儿大街。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是否清楚,在南美,埃尔被你的一位朋友杀死了。”
温特沃斯目光一定,大脑重新开始运转了起来。
“我事先不知道这件事,我从不过问具体的行动计划。埃尔死了,然后呢?有什么问题?”
“没有,但是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在托斯卡纳,我们实现了精诚合作,斯宾塞的人全部覆灭,你们得到了斯宾塞的资源,又即将离开这个国家,戴伦家族高枕无忧,我从此不用再担心,有人会来劫夺我们运给基石的货物了——”
在人行道上,狄更斯正在向前走着,温特沃斯看到了他的背影。
“两个小时前,我让小狄更斯先生出院了,一路派人跟着他,他的定位是向我实时传讯的。”
艾涯敲了敲自己左耳的蓝牙耳机。温特沃斯并不意外。
狄更斯看了看四周,他以为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于是打开了门。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艾涯的古董车正好停在了舍瓦儿大街101号的门口。
“我希望我们可以再合作一次——在你们离开之前。和我谈谈吧,流浪者们。”
*:化用自《阁楼上的疯女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3章 第 123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