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拉走出教室时，天还没黑。

黄色的云停在了天边的远方，没有风，它稍微带了一点灰色的尾调。

她打开了手机，发现里面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上午的时候，埃尔告诉她，黄金的开采在今天之内就会结束，他还为莱拉准备了礼物，并会搭乘最近的航班回国。

现在……莱拉看了一眼时间。

说不定埃尔已经在飞机上了。

她没有多想，抱着书包，一路走出了公路，找到了来接她的戴伦家的车。

车往戴伦山庄开回去。天越来越黑。

车里没有开灯。没有音乐。

在寂静的黑暗中，只有车的仪表盘在发着光。

莱拉没有在黑暗环境中玩手机的习惯，她将通讯工具放在了一旁，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思考着一个项目。

她的本科专业不是物理，现在贸然读起了物理学专业的研究生，课业压力很大。

但是她衣食无忧，生活富足，这个专业，不管学多少年才能毕业，都没有问题。

她现在还没有正式进入研究生的课程，还在和本科的学生一起，学基础的物理知识。

等到把该修的学分修完了之后，才会做进阶学习。

导师今天告诉她，有一个观测项目，导师会带着研究生和博士去做科研，要在去天文基地待一阵子，莱拉可以进去打杂，导师问她想不想来。

莱拉有点心动，却还没有拿定主意。

她一般不会那么快就下定决心，经常需要思索很久。

生活里并没有什么逼迫她的事情，她当然也没有成为一个雷厉风行的人。

她有点想埃尔，期盼着与埃尔见面。

他们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见到彼此了。

自从莱拉出生以来，他们兄妹从来没有分开过这样长的时间。

埃尔给她准备了礼物，她要不要也给埃尔准备一些什么呢？

“我们现在到了哪儿？”莱拉问司机。

“小姐，刚刚到市区边缘。”司机回答说。

已经到市区边缘了。莱拉心里想着。

她探头看了看窗外，发现在漆黑一片的原野上，有农户的点点星光。

有人举着火把，正在田埂上奔跑，火把烧出来的黑烟牵着云走，萤火虫跟在他的身后。

那就明天再买吧，埃尔回来，肯定是要倒时差的，等他醒来再送给他就好了。莱拉并不着急。

“您有什么需要的吗？我可以为您代劳。”司机看莱拉一直没有出声，关切地问。

“没关系，我更想自己买，谢谢你。”莱拉好心情地回应了司机的好意。

车里又重新陷入了寂静之中。

这一小段谈话的时间里，车已经开出去很远了。周围农户的灯火变得稀少。

按照路程，他们很快就会回到戴伦山庄。

无论如何，她都更喜欢奥兰多庄园。

戴伦山庄……总归是太偏僻了。

奥兰多庄园没那么偏的。

庄园建在了一片平原上，周围全是青翠的草，被玫瑰篱墙围了起来。

莱拉没事的时候，会沿着玫瑰的足迹，在奥兰多庄园里散步、跑马。

如果埃尔有闲暇时间，他们还会一起打马球。

瓦伦先生还年轻的时候，偶尔也会加入进来。

她很怀念这些。

在戴伦山庄里，艾涯没有这些习惯，更何况她是一位威严的家主。

哪怕同为女人，她也不可能拥有和莱拉一样的爱好。

或者换句话来说，莱拉现在喜欢的东西，都是艾涯三十年前会喜欢的东西。

在艾涯接过权柄之后，她的爱好就从玫瑰和水晶项链，变成举办宴会、收购资产和操纵拍卖场的竞价了。

莱拉是没有机会爱上这些东西的。

而林客和伦科呢？

在之前，林客没有出发去托斯卡纳的时候，伦科每天昼伏夜出，作息和正常人完全不同。

林客则每天都忙得要死，而且温特沃斯也在。

如果不是必要，林客也不会和莱拉有什么交集。

这一场联姻，两家都各有目的，莱拉看得很明白。

只不过，被放上天平两端的，除了数不清的金钱往来，莱拉也压了半颗真心进去。

虽然她在温特沃斯的质疑中，也想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她有多喜欢林客呢？

当初，她要和物理学院的那位男生私奔，林客跑来机场阻拦她，莱拉扑进了林客怀里。

到底是因为她的私奔失败了，在自己最丢脸的时候，想给自己找个依靠，还是她真的爱上了林客，并发觉林客是一个值得爱的、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呢？

莱拉不知道。

可能两者兼有，它们混在了一起。

她的思路到这里就停下了，没有再深入下去。

她犹豫的性格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她不会太果决地逼自己，将没必要的问题想明白。

她思考得最多的就是她的病。

她怎么想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她如此不幸。

而其他的一些……一闪而过的念头，就这样随风散去了。

戴伦山庄到了。

她对司机道了谢，推门下车。

门廊和客厅处还摆着一些没来得及处理的大东西，是艾涯昨天吩咐要清理出来的。

莱拉不明白艾涯要做什么，但是她不会多嘴。

“小姐，您回来了。”女仆走上前来，接过了莱拉手里的包。

莱拉再次道了谢。

她绕过前厅，见到了坐在客厅沙发里的林客。

林客回来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莱拉走到近处，正想和林客打声招呼，发现林客的神色宁静，穿着一身休闲的卫衣和牛仔裤，正在桌子前搭积木。

她定睛一看，发现“休闲”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

甚至有点抬举了。

因为林客身上的衣服，坦白地讲，和破布没有什么区别。

它们不是贵族们装作低调时的衣服，不是不带logo的私人定做，也不是奢侈品的休闲款。

它们全是不成型、不成款式、毫无美感的地摊货。

这让莱拉有些吃惊：“你……怎么了？”

林客停下了手里搭积木的动作，转过头冲莱拉笑了笑。

“我一切都好。晚上好，莱拉。”

“晚上好，可你……怎么穿着温特沃斯的衣服？”

在莱拉的印象里，整座庄园，应该只有流浪的温特沃斯，才会有这样没品味的衣服。

伦科偶尔会披着涂满颜料的粗布——这是例外。

“不，这不是他的衣服，这是我向女仆的儿子买的衣服，洗干净了就正好拿来穿。”

女仆的什么？儿子？谁？买？二手的？

不——林客在说什么？

莱拉感觉自己的听力水平急剧下降，或者语法能力不够，她竟然不能理解林客这句话里的意思。

“什……什么？”莱拉难以置信。

林客只是淡定地笑了笑，又重新拿起了一块积木，并没有对莱拉解释的意思。

莱拉突然有了开口的勇气。

或许是因为现在温特沃斯不在。

也或许，是因为最近世事太平——她的意思是，庄园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勾心斗角的岔子。

像劳伦斯用印章陷害温特沃斯这样的事，再也没有过了。

莱拉不再把每件事，都与奥兰多家的利益联系起来考虑。

再加上她回到了学校里，变成了一个学生。

物理专业的人，十个里至少有五个是硬骨头——不像管理学，几乎都是富家子弟。

富人家的孩子们膝盖太软了，他们只会向更有钱的人卑躬屈膝。

但是物理专业的学生，不会为了奥兰多和戴伦家的钱，向莱拉示好——虽然有，但不多。

莱拉没有从他们那里再得到什么优待，她偶尔还有些失落。

但是她也正在逐渐变得和那些硬骨头们一样。

举手反驳老师意见、合理提出疑问、让老师停下来重新讲一下上一章的内容。

物理学从不考虑人情世故。

总而言之，莱拉的胆子变大了一些。

于是，在这一刻，她开口了。

“不，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林客，你以前从不这样，你……你现在穿的都是什么东西？”

林客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莱拉的身上。

“你想说什么？”

林客问了一句很简单的话，他的声音低沉，听起来很累。

“我……”莱拉的勇气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不，我什么都没说，请你忘了它吧。”

林客定定地看着她，这让莱拉如坐针毡，她很快就为了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后悔。

林客·戴伦是这个庄园的主人之一，她现在正住在别人的家里。

你是把自己卖来这儿的——这个声音再一次在莱拉的心中出现了。

“听说，你回剑桥学物理了。”

林客平铺直叙地开了口，并没有要追究莱拉上一句话的意思。

这让莱拉放下了心，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嗯，今天导师还和我说，有一个天文基地的项目，问我要不要去，虽然我现在还什么都不懂，没办法和他们一起做高深的研究，但是打打杂还是可以的，就是要在那里住几天，我还没答应，但是在山里——我想应该是在山里的——感觉要带一些厚衣服。”

莱拉完全没有意识到，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明亮，语气轻快，就像在谈自己喜欢的东西。

不，这就是莱拉喜欢的东西。

只是“真正喜欢”这种体验对她来说太新奇。

以至于莱拉还没有能意识到自己正在发红的脸颊、跳动的心脏、加快的语速和完全投入的感情。

林客看着莱拉，眼神逐渐变得复杂，里面的东西，莱拉看不懂。

“这很好，祝贺你。”

莱拉不知道林客语气中的伤感从何而来，但是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不对。

可能是因为物理学这个话题和林客离得有点远，他们毕竟是一起在剑桥的管理学院读的书。

现在自己去学物理，林客是不是觉得……不太好？

莱拉的思路再一次在这里中断了，她只想到了这里，一些缥缈的思路又消失了。

一些本来该问的问题，她也没有再问下去。

比如，她为什么会认为，林客觉得不太好——林客真的觉得不好吗？她为什么如此敏感，时时察言观色？这是有必要的吗？

无论如何，她感受到了林客不妙的情绪，决定换个话题。

“埃尔有没有和你联系？南美那边的事已经结束了吧？他上飞机了吗？什么时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