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沃斯确定了凯特的位置之后,躲开了所有摄像头,绕过了大半个体育场,从林子的边缘进山了。
他从后腰处摸出来了一把匕首,一路砍断了横在面前的荆棘和枝条,躲过山林里的坑洞和岩石,快速地往凯特的方向奔去。
匕首的作用聊胜于无,温特沃斯为了保证速度,就算面前有东西拦着,也必须要冲过去。
很快,温特沃斯的手臂上就多出来了几道伤口,都是被锋利的叶片划出来的。
一开始,人无法注意到这种伤口,因为伤口的面积很小,只是划得很深,要过一会,伤口裂开,并往外渗血的时候,人才能知道自己受了多重的伤。
温特沃斯的手臂上布满了细长的血丝,血还在从伤口的缝隙中流出来,就像在小臂处绕上了几根红丝线。
血液顺着手臂,汇到了手肘处,再落到地上。
是很疼的,温特沃斯心想。
这和在水泥地板上匍匐爬行的疼痛感,是两种不同的痛。
他年幼的时候,天天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曾经偷过别人的衣服和食物,被人打断了腿,只能从那家人的门口爬着离开。
在水泥地上爬,伤口会有灼烧感,灰尘和小石头摩擦着伤口的创面,太阳晒下来,可以让疼痛翻倍。
那个时候,没有人教过他道德和礼貌,不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社会的公序良俗更是无从谈起。
温特沃斯只知道偷东西被发现了就要挨打,所以他不再偷东西了,改去乞讨和翻垃圾桶——尤其是一些有钱人家的垃圾桶,里面除了一些没有过期的食物,还有很多昂贵的东西。
只不过翻垃圾桶,是一件要和别人抢的活儿。
救济粮也差不多,别人会来抢他的,当然,他也会去抢别人的。
温特沃斯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逐渐学会怎么打架的。
拳拳到肉,手脚并用,实践出真知。
那段时光虽然很辛苦,但是在成年后的今天,他却对此非常庆幸——
还好,他没有在小时候学过如何做一个好人,不然他就活不到今天了。
因此,温特沃斯对金钱和权力并不敏感。
这很不同寻常。
穷苦出身的人,应该是对财富、地位最渴望的一批人,但是温特沃斯从小就没有生长在社会秩序之中。
没有东西吃,那就去偷,去抢,不需要花钱买。
如果被发现了,暴力机关就会来逮捕他——可别扯淡了,那也得基石能抓到他了再说——基石都不知道世界上还存在着温特沃斯这么一号人呢!
万一被抓到了,不就完了吗?这是要坐牢的——那就想办法逃跑啊!
跑不掉,又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反正他本来就是一个人,到哪里都是一个人,并不需要顾虑家人和孩子,他连朋友都没有一个呢!
这种价值体系的养成,并不意味着温特沃斯鄙视好人。
只不过,在绝大部分时候,温特沃斯不能理解好人们都在干什么。
他只觉得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被嵌套在规则里的木偶。
比如凯特,就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很符合社会价值体系的好人。
凯特参加战斗,获得荣誉,开办工作室,获得名利地位,时常相亲,渴望组建家庭。
结果到头来,奥兰多的管家一声令下,凯特就只能乖乖地把技术交出去,在这个文明社会里,凯特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说凯特碰到这种事,只是不那么幸运,那只能说,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是靠概率和运气活下来的。
在温特沃斯的想法中,凯特是不会犯法的——让一名模范公民越过雷池,会给这位好人带来巨大的心理负担。
太多东西束缚着他们了,他们无法站在规则的另一面。
事实证明,温特沃斯大错特错。
温特沃斯拿出手机,再一次确定了凯特所在的方向。
这么长时间了,凯特一直呆在原地,没有移动过,这让温特沃斯稍微放下了心。
有办法的。
温特沃斯又重新上路了。
一定有办法的。
人总有办法脱离规则之外生活,哪怕是回到树林里,做回原始人呢?
在没有火把的山洞里,与闯进来的野兽搏斗,如果对方更强,那自己就要被吃掉。
野兽尖利的牙齿咬在我们的头骨上——可能是老虎,可能是豺狼。
它们在咬着我们的骨头——咯吱咯吱的。
我们的头骨碎裂了——这一阵声音真令人牙酸。
它们在吃我们身上的肉,吸我们的血,我们死了。
不就这么一回事?
理智告诉温特沃斯的确如此,但是这只是他自己的人生态度,温特沃斯并不需要践行它,他只是在用这样的幻想,给自己带来勇气。
大不了就是这样,还能怎么样呢?
这个想法很有用。
温特沃斯不能往上看,他一定要对摔得粉身碎骨的结局,有心理准备。
不再惧怕摔死,是人类学会飞翔的第一步。
同时,温特沃斯从未想过凯特真的去践行这一态度,凯特是一个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人。
凯特没有“大不了”,他有退路,还可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退一步,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能力。
人一定要飞在天上吗?
木偶就木偶吧,那又如何呢?凯特自己觉得好,那不就行了吗?
难道温特沃斯有权力去批判木偶的幸福生活吗?
没有,我没有这个权利,温特沃斯心里想。
温特沃斯傲得要命,他选择在规则之外游走,迟迟不融入人类社会的正常社交中。
温特沃斯很舒服,他自己承担一切后果。
只是伴随着年龄的增长,温特沃斯仍然不可避免地和人类社会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不安全感时时侵袭着温特沃斯的心头,让他在独木桥上跳舞时,也会开始害怕摔倒。
温特沃斯对自己的人生陷入了某种迷茫之中。
就像有一个问题,他原来想通了,现在又想不通了,他不得不重新开始想,重新开始做,看看哪一条路对自己更好。
但是凯特不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没有这种困扰的人,一个秩序中的佼佼者,他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凯特怎么能比我更快地走向我的结局?温特沃斯心里在呐喊。
温特沃斯的额头上全是汗水,他手臂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躯干也不可避免地被划伤了。
汗水流进了温特沃斯的眼睛里,又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流出来的是什么?
温特沃斯不知道,没有区别,它们都是咸的。
他计算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他已经快要力竭了,但是他还是要把凯特带出这片林子。
要……
一定要!
温特沃斯全靠一口气撑着,他已经快到强弩之末了。
再坚持一下。
再坚持一下。
凯特在我的前面。
那是一个一点都不了解我的人,他不知道我的想法,我也从来没有对他吐露过什么真心话。
一开始同意陪伴关系,只是因为好玩而已。
但是他会顾虑你的衣食住行,会用自己的方式对你好。
你不屑了解道德伦理,但你要对此视而不见吗?
你怎么能对一份真情视而不见呢!
温特沃斯的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的念头,乱糟糟地响成一片。
哔-哔——
温特沃斯手机里的定位系统响了起来,他已经抵达目的地了。
他的腿脚酸痛,手臂无力,右手颤抖得快要握不住匕首了。
温特沃斯四下环视,人呢?怎么会没有人?
他擦了擦眼睛,努力让自己发黑、发红的视线变得清晰。
温特沃斯往前走了一步。
他停住了。
他看到了。
凯特仰面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面无血色,身体一动不动,没有呼吸,什么都没有。
凯特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手枪,咽喉处破了一个大洞,露出了里面模糊的血肉,因为距离过近,子弹还把大洞边缘的皮肉烧焦了,森林的泥土吞噬了他的血。
他死了。
凯特死了。
不知道凯特死的时候,有没有闻到从自己脖子上散发出来的烤肉香味?
这是温特沃斯脑海里的第一反应。
荒诞。
可笑。
温特沃斯还想向前走一步,两条腿却因为脱力而跪倒在地上,他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地面上是新掉下来的叶子,再往下一层,是已经腐烂了的树叶。
这些树叶编成了一张巨大的毯子,安安稳稳地把温特沃斯接住了。
他一点都没觉得疼。
一点都不疼。
温特沃斯心里想。
这里是一块空地,原本遮天蔽日的丛林露出了一个豁口,外面的阳光透了进来,不偏不倚地照在了凯特的身上。
就像一场盛大的颁奖仪式。
我迟到了。
温特沃斯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过去,动作扭曲,不成样子,就像一只野兽一样——上天原谅,温特沃斯实在不知道,他该怎么做一个人。
温特沃斯跪在了凯特身边,手足无措。
他甚至不敢去捧凯特的头,因为温特沃斯怕再用点力,凯特的头就要掉下来了。
他只能克制地将手放在了凯特的胸膛上,随后感受到了手底下坚硬的金属触感。
温特沃斯从凯特的外套内袋里,找出了一枚钢铁十字勋章,勋章干干净净的,上面没有血,也没有尘土。
草。
温特沃斯笑出了声,他躺在凯特的身边,他笑得快要死了。
草。
笑声惊动了林子里的鸟,它们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人一定要飞在天上吗?
是的。
是啊!
过了一会,远处传来了一阵嗡鸣声,这阵声音,在静谧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来得真快。
温特沃斯挣扎着爬了起来,他左手拿着凯特的十字勋章,右手拿过了凯特的枪。
他检查了一下枪的弹夹,发现里面还有三发子弹。
剩得真多,温特沃斯在心里冷笑一声。
凯特自杀的子弹,竟然不是最后一枚。
如果是温特沃斯,可能会在自杀前,再多带走几个人。
没关系。
温特沃斯站了起来,举起枪对准天空,他抬起手的时候,没有感觉到手臂伤口的疼痛。
无人机从高空中下降,温特沃斯能看到无人机上的倒三角形标志,这是基石的东西。
哈!
在山林边缘,林客站在操纵无人机的专员身边,埃尔和艾涯站在监视器的屏幕前,三个人都看见了温特沃斯的枪口。
这是怎么回事?林客惊疑不定,他立刻将控制无人机的遥控从专员的手上抢了过来。
这名专员是奥兰多家的人,他看向了自己的主人,发现埃尔也十分惊讶。
“这人是谁?”埃尔问,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尸体,“死了的那个,是凯特吗?”
艾涯没有说话,她只是认真地看着屏幕里温特沃斯的脸。
只见温特沃斯冲无人机的镜头笑了笑——他的枪口仿佛抵在了现场所有人的脑门上。
温特沃斯细长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枪声似乎穿过了一大片林子,传到了所有人的耳边。
所有人都听到了耳边传来的一声嗡鸣——
有人闭上了眼睛。
一架无人机报废了。
没有人反应过来,温特沃斯又连开两枪,共击毁了三架无人机。
监视屏幕上黑下去了三个方框,还有五架无人机的监视屏幕亮着。
温特沃斯的子弹用光了,他放下了枪,向剩下的几架无人机举起了双手,他投降了。
屏幕前的几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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