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科看着林客拉开了椅子,不紧不慢地坐到了自己的对面,他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弟弟,看清了林客每一个动作。
举止优雅,进退得宜,但是林客没有对上过伦科的视线,是不敢还是不愿意?
伦科懒得猜,他直接问了出来:“你做什么亏心事了吗?”
“没有。”林客答得很快。
眼神闪烁,嘴唇不自觉地抿起,还咽了口唾沫,伦科没有放过林客身上出现的细节,种种现象都表明林客面对伦科的不自在,但是自己这个弟弟居然还说“没有”。
没有个鬼啊。
伦科准备开口嘲笑林客的时候,艾涯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戴伦家的家主艾涯,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她没有刻意保养,脸上有些许皱纹,上天厚待美人,她只见成熟,不见沧桑,金色的头发被盘在脑后,看起来端庄非常。
戴伦家的别墅原来是一座城堡,是艾涯的祖父从一个老贵族的手里买下来的,那个贵族是最后一个姓“温莎”的人,在那位贵族死了之后,这个代表着王室的姓氏就彻底消失了。
这座城堡的主人变成了戴伦家的人,他们将城堡的一部分墙壁凿穿,换成了坚硬又透明的玻璃,以便让阳光更好地照进来,又在城堡里装上了电梯,在地下修了车库,装上了电子锁,电网和自动武器。
城堡里只有两样东西没有被戴伦们动过,一样是城堡墙壁上挂画,另一样是仆人制度。
倒不是戴伦们想为基石解决一部分人的就业问题,而是使唤仆从带来的成就感总比机器高。
他们享受奴役别人的快乐,虽然他们也会为仆从们提供高昂的薪水。
艾涯身后的挂画,是一幅两百年前温莎皇室的家族画像,油画画出来的人体肤色看起来更加饱满,艾涯站在那幅画前面的时候,就像从画上走下来的一样。
伦科看着艾涯从楼梯处走了过来,他见到了自己十年未见的母亲,笑开了:“你老了。”
林客眨了眨眼睛,他自己不会对艾涯说这样的话。
艾涯也看着自己十年没见的儿子,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动,只是稍微扯起了嘴角,说:“你看起来很健康。”
伦科哈哈大笑,艾涯拉开了主位上的椅子,安静地坐了下来。
这个过程中,林客一直没有插话,他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对亲母子周围的气氛,虽然谈不上融洽——伦科和艾涯毕竟已经十年没见了,但是林客自己是没有办法插嘴的。
林客决定自己今天晚上光吃饭就行,只是没想到,艾涯率先问起了林客最近的工作情况。
“听说你最近很忙?”艾涯笑着看向林客,帮林客倒了一杯酒,“天天加班?”
林客接过了艾涯递过来的酒杯,先道了声谢,再回答了艾涯的问题:“是,最近公司的事情有点多。”
艾涯微微一笑,又说:“加班要注意身体。”
林客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话音刚落,前菜就被端了上来,先摆上来的是一道白鲟鱼子酱,一颗一颗深灰色的鱼子被堆成了一个小山丘,旁边还配着两块苏打饼干和一把金色的勺子。
大概半个世纪以前,大白鲟的全球年产量就已经不足一百条了,从那个时候起,这种白鲟鱼子酱的价格就一路水涨船高,到今天更是有价无市。
换言之,这道菜贵得要死,想要吃到这道菜,吃饭的人要有点本事。
艾涯和林客都自动地忽略了鱼子酱旁边配着的饼干,而是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鱼子酱,又放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开始舔了起来。
这是上流社会的吃法,据说手背上的鱼子酱吃起来更美味。
林客觉得这种说法就是扯淡,但是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吃东西并不是为了好吃,而是为了合群。
伦科倒没有有样学样,他对这种怪癖的吃法见怪不怪,信手拈来,可伦科却拿起来一块苏打饼干,又放进鱼子酱里搅了两圈,一口咬了下去。
“腥。”伦科吃完了一整块饼干才开口。
艾涯没有笑,只是说:“腥就别吃了。”
“那不行,”伦科又拿起了第二块苏打饼干,照样放进鱼子酱里搅,“我都坐在这了,好歹也给给你们点面子。”
林客差点被嘴里的鱼子酱给噎死。
艾涯吃完了手背上的鱼子酱,拿起仆人递上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吩咐他们上主菜。
仆人听命退下之后,林客又听艾涯问他:“今天那一车送给基石的油怎么样了?”
“已经送到基石那边了,相关的细节我们还在查,明天应该就可以有进展。”林客也用热毛巾擦了擦手。
艾涯和林客都只吃了一小勺鱼子酱,他们面前的盘子里都还剩下许多,看起来是不打算再吃了。
伦科没有这样的毛病,他吃完两块苏打饼干之后,又用勺子一勺一勺地舀起了鱼子酱,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伦科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另一只手拿着勺子,鱼子酱已经快要见底了,他的目光落在了灯光之外,看进了餐厅一个晦暗的角落里,没有听林客和艾涯的谈话。
贵族们很忌讳“把饭吃完”这件事,这对他们来说太粗俗了,站在一旁的仆人们看着伦科的举动,都颇有些惊讶。
“你很饿吗?”艾涯和林客聊完了之后又看向了伦科。
“嗯,”伦科回过了神,又点了点头,“很饿。”
艾涯没有说话,目光中隐隐有些不忍。
林客小时候是在孤儿院长大的,虽然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但是也经常吃不饱饭——毕竟那时候,这个国家还处于战乱之中。
所以,林客明白饿肚子的滋味,他对此异常恐惧,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现在他听到伦科说很饿的时候,就知道伦科这几年的日子肯定过得不好,但是这一刻,表达关心就是在表达怜悯,林客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立场开这个口。
艾涯“呵”地冷笑了一声,继续问:“饿得知道回家了?”
餐厅陷入了静默之中。
这位十年来没有给予过自己儿子帮助的母亲,终于在这一刻,流露出了一个母亲的不忍,和一个家族管理者对附庸的控制欲,还有一点对伦科这位反抗者微不可查的怨念和讽刺。
林客本来想说话,现在则选择缄口不言——他都能闻到空气中的火药味了。
推着主菜的厨师顿住了脚步,和站在长桌旁的几名仆从交换眼神,厨师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过去。
“我都饿了,还不上主菜?”伦科对着站在一旁不动的厨师说。
厨师这才走了过来。
“不对,”伦科转过头,看着坐在主座上的艾涯,“人饿了应该去吃饭,这和回家没有必然的联系,在您读书的时候,剑桥没有开设逻辑学的课程吗?”
艾涯不说话了。
林客决定当鸵鸟,贯彻自己一开始的战略,少说话,多吃饭。
结果接下来的整个晚餐,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和林客共享了脑子——或者艾涯和伦科都有读心术。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执行了这个策略,并表现出了贵族子弟完美的社交礼仪,刀叉碰撞的声音和说话声都消失的时候,就连呼吸声都嫌吵。
晚饭接近尾声的时候,林客的味觉告诉他,今晚的牧羊人派和牛排都不错,烤鹅的味道也是上佳的。
只是在他用面包蘸罗宋汤的时候,林客想起来了今天碰到的温特沃斯。
温特沃斯对他说:“有家还不如没有的好。”
伦科和温特沃斯应该是同路人。
主菜都吃完之后,下一步就是饭后甜点,艾涯先一步离开了餐厅,去处理公务。
她超过四十岁之后,就不再食用任何甜点,也就不会吃厨师们准备的冰激凌和水果蛋糕。
林客对甜点的态度也是可有可无的,他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对他来说,食物的作用只有两个,一个是饱腹,维持生命体能,另一个就是利益需要,比如各大家族举办的社交舞会和高级餐厅里的秘密谈话,当然,如果能在这个过程中享受美味,林客也不会拒绝。
只是艾涯不吃,林客也不会主动提出来要吃饭后甜点。
在只有林客和艾涯吃饭的日子里,饭后甜点基本是不会端上来的,但是今天厨师们明显没有省略这一步,冰激凌球和精致的水果是为谁准备的,不言而喻。
林客也想一走了之,他实在太累,多日连续加班让他疲惫不堪,再加上他今天又出了外勤,精神早就已经绷成一条随时会断的线,吃完饭血糖升高,让他的意识有了松懈的余地。
只是艾涯已经走了,林客却不好把伦科一个人留在餐桌上。
伦科完全没有对林客的去留表现出任何意见,林客想走,最终却没有走,这是林客自己的决定。
现在,林客只期盼这场饭最后以沉默告终,他不想说话,也希望伦科不说话。
低脚杯的碗里装着三个冰激凌球,分别是香草、巧克力和奶油味,兄弟两人中间还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果拼盘,上面摆着新鲜的哈密瓜、西瓜、火龙果和猕猴桃。
可夏天已经过去了。
林客拿起了叉子,吃了一块甜滋滋的哈密瓜,这顿饭准备得不可谓不用心,他心里想。
伦科又恢复到了艾涯没出现时候的状态,他一错不错地看着林客。
林客心头一跳,想起来了伦科一开始没有说完的问题,隐隐预感到自己的愿望要落空了。
果然,伦科下一秒就开口问:“你为什么那么心虚?”
草。林客放下了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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