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林客心里已经在骂人了,但是脸上的表情仍然八风不动。
伦科往窗外瞥了一眼,轻轻地笑了一声,说:“艾涯现在在东边的小楼里处理公务,晚上九点之前她是不会从那里出来的,现在距离九点还有一个小时零三分钟,就算艾涯提前回来了,从餐厅朝外的第三个窗口看出去,也可以看到小楼门前的情况,天黑,的确,但是路上有灯,戴伦家的人不会在黑夜里让自己摔倒的,这太不贵族了,从小楼走过来,我大概需要五分钟的时间,艾涯比我矮,步距也比我短一些,她大概需要七分钟,如果她想走得端庄一点,就需要十分钟的时间了。”
林客内心一沉。
伦科用挖了一勺粉红色的香草冰激凌,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弟弟,十分钟的时间你都不想给我吗?”
“我已经给过答案了,”林客也拿起了勺子,低着头挖冰激凌球,但是他有些心不在焉,把奶油味的冰激凌球和巧克力味的混在一起挖了一勺,“我没有心虚。”
“嗯哼,”伦科舔了舔嘴角,喉咙里发出了含混不清的笑声,“我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林客眨了眨眼睛,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伦科在说什么。
“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里,我,你,还有艾涯处于一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状态,我对你的谎言和伪装无所谓,也不感兴趣,但是为了你的身心健康,我才选择主动把话挑明,”伦科又吃了一口巧克力味的冰激凌,他说得很快,单词全部连成一串,搅和在一起,黏腻含糊,“弟弟,憋着话不说是会死人的,我不想给你收尸,艾涯也不会想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死在这里的。”
原本等候在一旁的仆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部离开了,偌大的餐厅里只剩下了两位戴伦家的儿子,烛光照进了空空荡荡的角落里,林客看过去,才发现刚刚在吃饭的时候,伦科并不是在看一个什么都没有的角落,而是在看他们家的家族画像。
那上面有艾涯,伦科,林客,还有艾涯的丈夫——他是入赘进来的,这位不幸的外姓人早在结婚的第一年就因热病与世长辞了,林客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的名字。
既然伦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林客也没有再客气下去,而是反客为主,问了伦科一个问题:“你见过你的父亲吗?”
“没有,他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好像叫霍普?”伦科已经把冰激凌球吃掉了一半,“还有,那也是你的父亲。”
林客不置可否,只说:“我也没有见过他,我只知道艾涯是我的母亲。”
伦科皱了皱眉,问:“所以你的意思是?”
“艾涯是我们的母亲,我心里怎么想的不重要,但是只要她在,我就不会死在这个家里——如果她没有杀掉我的话。”林客冷静地说。
“啊,”伦科脸上的表情生动得接近浮夸,就像看到了供人取乐的小丑,他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样。”
林客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伦科又开口了。
“你是说你愿意为了艾涯忍受我?”伦科双手交叠着放在了餐桌上,“哪怕你见到我就不想和我坐在同一张餐桌上,吃个饭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伦科在这个地方停顿了一下,“你还是一个在吸奶嘴的乖宝宝?”
怒火的岩浆在林客心里涌动——火山快要爆发了。
“你什么意思?”林客反问,语气凌厉,他自认为已经仁至义尽,不明白伦科为什么要咄咄逼人。
伦科轻蔑地笑了笑,他抱着装冰激凌的碗,向后一靠。
高高的椅背上雕刻着花纹,那是戴伦家的家族徽章——一只展翅飞翔的鹰,鹰的两翼羽毛被雕刻得异常清晰,在烛光下,一根根的羽毛就像一支又一支的短剑,鹰头远眺,目光凌厉。
伦科的头就靠在鹰的身体上,他和鹰都在居高临下地盯着林客,一言不发。
火山爆发了。
“我不像你。”林客开口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耳边寂静了一瞬,他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受到有一股巨大的力把他的胸口扯的发疼,他连气都不换一口,凭着本能把话给说完了。
“你从幼儿园到小学,班里面只有不到十个人,却准备了足够三十个人吃的饭和点心,一个月不重样,这让你成功地在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拥有了一个青少年的体重,足足一百斤,母亲节制你的饮食,你对此并不感激,说自己是要拿画笔的,鬼知道这两件事有半毛钱的关系,”林客说到这里的时候就被气笑了,“每天晚上的呼噜打得震天响,我住在你的隔壁,感觉墙背后不是房间,而是猪圈,”林客的心跳了一拍,潜意识让他别开口,但是下一句话还是顺畅地说了出来,“我当时就应该拿奶嘴去堵你的嘴,不过还好,你饿了那么多年,终于把自己饿瘦了。”
伦科放下了手中的冰激凌碗,嘴里 “啧”了一声,表情变得阴沉沉的。
林客说完了之后,先感觉到了爽快,他累了很多天的精神就像久旱逢甘霖的柳条一样,在水里舒展开来,又像一个即将飞上天的气球,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踩空了,出现了短暂的失重感,他感到懊悔,知道自己失言了——气球变瘪了。
兄弟俩隔着一张餐桌对峙着,一旁的钟敲了一下,已经八点半了。
林客不想道歉,心里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如果要打架——林客在心里估算了一下,希望能在九点钟之前结束战斗。
这个愿望刚一出现就被林客自己否决了。
上天啊,他今晚还是别许愿了,怕什么来什么。
“感激?”伦科的手肘撑在了桌面上,支棱的骨头即将要冲破皮肉,伦科现在看起来就像一只鹰。
伦科面前还放在一个冰激凌碗,五颜六色的破布披在他的身上,和对面一身正装的林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什么感激?林客没有反应过来。
“你刚刚说‘感激’,”伦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表情,“你说我对艾涯的行为并不‘感激’。”
“难道不是?”林客也学着伦科的表情,嘲弄地回望他。
伦科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客,过了一会,他才说:“你在以己度人。”
林客扯出来的嘴角立刻放了下来。
伦科抓重点的能力实在是太强了,并且伦科整个人冷静得可怕,不会被激怒,他甚至在林客挑衅的话语中,精准地找到了林客的软肋,然后就像捏住一个小白鼠一样,只用一句话就捏住了林客的心脏。
看来今晚的事情注定不可能善了,林客知道自己被看穿了,他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握紧了。
什么时候对伦科出手?下一句话?林客心里想。
伦科面前的冰激凌已经完全融化了,他搅了搅碗里融化的冰激凌液体,让美味变得肮脏。
此时,沉默的含义等同于挑衅,林客皱起了眉头,当场就要暴起。
“你心虚,是因为你自认为你过得比我好,”措不及防,伦科开口了,他还在“自认为”三个字上加了重音,“你是戴伦家的养子,艾涯的秘书,集团的安全警备官,每天都要和基石里那群真正掌握权力的人打交道,你对此非常享受,所以哪怕你已经疲惫至此,你仍然装出了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可惜你的精神的确不堪重负了,竟然对我的质问毫无招架之力。”
林客的手心冰凉一片,他的拳头松开了。
“你一个养子,过得比我这个亲儿子好得多,这让你的脑子想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又在行动上刻意收敛锋芒,希望能在这个家里保持一种和平的氛围,以表达你对戴伦家,对艾涯的‘感激’,你如此自负,竟然在妄图可怜我,”伦科“呵呵”笑了好几声,“谁给你的权力让你可怜我!”
这句质问掷地有声。
林客现在无法再动手了,他尴尬地张了张嘴,只吃进去一肚子风。
真的吗?真的像伦科说的这样吗?
“不是!”林客双手交叠着放在了桌子上,指节互相摩挲着,“我没有这样想。”
他今晚已经否定得太多了。
角落里的时钟敲了两声,现在是晚上九点。
伦科轻轻地笑了笑,他从餐桌上站了起来,走到了第三扇窗户的旁边,他看着东边的那一座小楼,仆人为艾涯推开了门,她正在向主楼走回来。
谈话到此,就已经接近尾声了。烛光重新变得温暖,餐厅里的空气也流动了起来。
餐桌上只剩下林客一个人,他看着对面椅背上的飞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已经变得僵硬、酸涩,他慢慢地往回靠,后脑勺碰到了坚硬的木头。
林客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椅背上也有一只飞鹰,他也姓戴伦。
“五年前的布尼卡什拉斯特,你为什么不告而别?”林客问伦科。
从小到大许多年,这是伦科·戴伦和林客·戴伦靠得最近的一次。
伦科回忆起了布尼卡什拉斯特的大雪,酒吧里嘈杂的人声,数不清的呕吐物,还有站在路灯下的林客。
“因为第二天蓝斯河的风景很漂亮,清晨的河岸还没有化雪,不早点去的话就会错过了。”伦科脸上露出了一种真实又脆弱的向往,他的半张脸在烛光里,另外半张脸贴着冰冷的窗户,眼神缱绻,这时候的伦科终于符合了林客心里对于艺术家的刻板印象。
如果说林客伪装出来的、居高临下的谦和是对伦科的可怜,那么,作为兄长的伦科,也从来没有把林客看在眼里——蓝斯河岸的风景,远远比戴伦们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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