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客飞奔下楼,正好在门口处,碰见了艾涯。
“母亲。”林客对艾涯打了个招呼,他探头往艾涯身后望去,却没有看见温特沃斯的影子。
“他在院子里,说是想抽根烟,”艾涯将身上的大衣脱了下来,交给了站在一旁的女仆,并嘱咐说,“今天的衣服沾了雪,记得清洗。”
女仆应声退下了。
“您今天被雪淋到了吗?”林客关切地问。
“风雪太大了,不是故意的。”艾涯笑着回复道。
劳伦斯这时也从里屋走了出来,他正好看见了被女仆抱在怀里的外套,接过来一模,发现大衣的衣角处湿了一大块。
“怎么回事?”劳伦斯来到了艾涯的面前,“温特沃斯没有照顾好您吗?”
艾涯看着劳伦斯,这一眼中有很深的深意,最终她只是笑了笑,说:“他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劳伦斯还想辩驳些什么,就听艾涯问道:“今晚的菜单是什么?”
劳伦斯的心里产生了疑惑,他很早就和艾涯定过菜单,怎么临时还要问呢?
但是既然艾涯想听,他说就是了。
劳伦斯一板一眼地汇报道:“前菜是一道烟熏三文鱼,一道沙拉和一杯鱼子酱,还有一杯开胃酒,主菜是烤鹅,烤火鸡,还有海鲈鱼奶油汤,配菜是土豆泥,蔓越莓酱,球形甘蓝——当然还有一小块黄油,饮品是常规的蛋奶酒,赤霞珠和度数低的香槟,甜点是彩色冰激凌和圣诞布丁。”
林客一听就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艾涯喜欢的,感觉他们家每一年的圣诞晚餐都差不多,就是艾涯喜欢的东西里掺杂一些林客喜欢的东西。
今年的餐桌上多了三个人——温特沃斯、伦科和莱拉,所以比起往年,还是更丰盛了。
艾涯听完后点了点头,她想了想,说:“那道海鲈鱼奶油汤撤下去,换成烟熏牛排和羊排。”
劳伦斯有些惊讶,问:“现在改菜单吗?”
林客看了一眼时钟,晚饭准备就要开始了。
艾涯点了点头——这件事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可以,我立刻让他们去换,”劳伦斯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他将怀表收起来之后,又看着艾涯,“我能问一问,您为什么要更改菜单吗?”
艾涯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口,随口说道:“温特沃斯不喜欢。”
林客一愣,吸了一口气。
劳伦斯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按照这个指示,退下照做了。
艾涯回头看了看还跟在她身后的林客,说:“别愣在这儿了,你去看看他吧,外面太冷了,让他趁早进屋。”
林客点了点头,说了声好,立刻就想冲出门去,但他的脚步调转了个个儿,又转了回来。
艾涯正想回屋子里换衣服,就看见林客呆呆地站在原地,表情晦暗不明。
林客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肩膀挺括,打着一个酒红色的领结。
他打的是普拉特结,是艾涯在林客第一天穿西装时,手把手教会他的打领结方式。
后来林客也学会了很多打领结的方法,温莎结是最基本的,还有双交叉结和亚伯特王子结。
只不过他最常用的,还是艾涯教会他的这个方式。
艾涯定定地看着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孩子,一眼就知道林客有话要问。
“母亲……”林客果然开口了。
接下来的话,对林客而言,比打结困难多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舌头变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艾涯还在等,这一回,她没有像前几个晚上那样贴心,帮林客补全他没说完的话了。
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流露出烛光里的温柔,也不会把手放到林客的背上,轻轻地拍他、哄他了。
艾涯突然变得铁石心肠了起来。
林客敏锐地察觉到了艾涯的变化。
最终,他努力地咽下自己的问话。
可他舌头上打成的死结就像冷冰冰的秤砣一样,也被林客吞进了肚子里。
林客感觉自己的胃里沉甸甸的,难受极了。
“没什么,母亲,您注意保暖,别生病了。”林客垂下了眼睛,转头出门去了。
艾涯看着林客远去的背影,出了很久的神。
“你在看什么?”伦科的声音在艾涯身后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伦科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站在了艾涯的身边。
艾涯转过头去看伦科,发现自己的长子也换上了西装,只是看起来不如林客板正。
伦科没有打领结,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也没扣好。
艾涯还是觉得林客穿西装更好看一些。
“你不打领结和领带,好歹也别一个胸针吧。”艾涯上下扫了一眼伦科的装扮,评价道。
伦科低下头,看着还穿在自己脚上的拖鞋,笑了一声,问:“你看我是那块料吗?”
艾涯不答。
“你要看最板正的西装,怎么不去找林客?”伦科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母亲。
艾涯跳过了这个话题,问:“你最近怎么样?”
“还好,”伦科看了看门口,发现雪花再次从空中飘了下来,今天已经下过好几次雪了,“我的画作很快就要完成了,多亏了温特沃斯的帮助,我还要感谢你,当初把温特沃斯留了下来。”
艾涯点了点头,她也觉得自己当初的这个举动简直是妙极了。
“你的画作什么时候能完成?”艾涯一边问,一边在屋子里踱步。
伦科今天心情不错,他也就陪着艾涯慢慢地走着。
反正他们家够大,在家里散步,也别有一番风味,更何况外面实在太冷了。
“这我可说不好,艺术家们搞创作是看灵感的,不像你们,天天给自己列时间安排表。”伦科说道。
“这句话,你信吗?”艾涯问。
他们在家族画像前停了下来,伦科抬起头,看见了油画上的自己。
“我信,你不信吗?”伦科反问。
他历来很少听艾涯的话,当年他走得那样果决,伦科以为,艾涯对他的性格,应该有一个清醒的认识。
家族责任,伦科是不想承担起来的——还有林客呢,怕什么?
“我不信,”艾涯选择把话挑明,“你作画,从来不是随性而至的,你也不是什么艺术家,说你是数学家还差不多。”
伦科没说话。
“你非常严谨,并且十分细心,虽然有很多空灵的想法,但是很难从规则中跳脱出来,不然你的画作早就享誉天下了,”艾涯也抬起头看了看家族画像,“你不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伦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艾涯看的是霍普——这位伦科从没见过的亲生父亲。
“这么说,你见过‘真正的艺术家’咯?”伦科问,他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被收拾得一干二净。
艾涯没有否认。
“是谁?我能见一见吗?”伦科问。
艾涯定定地看着伦科,她试图从自己长子的身上,找到一点他父亲当年的影子。
她再一次失败了。
“十年了,”艾涯看着伦科,“你能告诉我,当年你为什么要选择离家出走了吗?”
伦科的轻轻地舔了舔自己的门牙,他正咧开嘴笑,舌尖从两排牙齿的中间漏了出来。
“你为什么非要知道呢?”伦科问。
“总不会只是单纯地想反抗我吧?”艾涯问。
伦科不答。
“我是一个不开明的母亲吗?”艾涯继续问。
伦科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艾涯皱了皱眉,问:“不知道?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从来没有逼迫我和林客去做任何事,但是,我们似乎,都走在了你想让我们走的道路上。”伦科看进了艾涯的眼底。
“只说我的话,我的确非常喜欢艺术,也如你所说,并没有真正的艺术家那样的天分,我从没有觉得我走上这条路有什么问题,但是,怎么说呢……”伦科说到这里,语气低了下去。
艾涯突然想打断伦科的话,她知道,伦科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可能会揭露一些艾涯心底从来没有承认过的东西。
她从未细想过这一部分的内容,所以她慌张得想否认,但是霍普的画像就在艾涯的旁边,让艾涯动弹不得。
这是她和霍普的孩子,父母要让孩子把话说完。
“你对我的感情,似乎很复杂。用你的话来说,我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伦科说到这里,笑了一下。
他自认为不是,因为伦科想起了自己“长生不死”的答案,他决定还是不要把这句话告诉艾涯。
就让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抱有一种接近但不真实的幻想吧。
生命本来就是孤独的。
“所以,如果要我理解你支持我学艺术,我就无法理解,你在听到我要离家出走时,眼睛里的惊喜与激动,更不知道你在上个月见我回家时,眼睛里的那份幽怨,从何而来。”
伦科说的这句话,立时就把艾涯定住了。
他提起的这些往事,勾起了艾涯的回忆,让她开始思索,自己过去的种种表现,是不是展露了什么蛛丝马迹。
“你在我的身上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最后我要离家出走,把一切都抛在身后时,你居然不生气,这不符合常理。”伦科说。
“不能是因为我爱你吗?”艾涯反问,“不能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支持你的一切决定,不管你是要呆在家里,还是要离家出走,我都不会阻拦你吗?”
伦科摇了摇头,问:“你是这样的人吗?”
艾涯恍然,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矛盾。
她曾经对林客说,她对两个孩子都是有所求的。
那现在,她又怎么让伦科相信,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是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呢?
这根本说不通。
她到底为什么会支持伦科学艺术?
不是因为她爱着伦科。
不只是因为这个。
还是因为他是霍普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所以她很惊喜伦科身上有着艺术家的气质。
仅此而已吗?
她又为什么对伦科离家出走的十年不闻不问呢?
她真的这么放心自己的孩子吗?
还是因为霍普曾经说过,艺术家应该度过一段穷困潦倒的自由时光呢?
伦科回家的时候,她是幽怨的吗?
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回家吗?还是希望他就像霍普一样,永远留在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呢?
她到底是希望伦科像霍普,还是希望伦科不像霍普呢?
艾涯在渴望什么呢?她难道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得到吗?
难不成,她既想在伦科身上,重新见到霍普的风采,又想得到一个活出自己人生的孩子吗?
艾涯直面这个问题之后,发现确实如伦科所说,这太复杂了。
伦科是他们的孩子,唯一的孩子。
这个孩子就像一棵树一样,他茁壮地成长着,却被自己嫁接了一片枯黄的树叶,承载了一些过去的痛苦。
“所以,你刚刚问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这个问题我暂时不想给你答案,但是,或许你也可以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会让我离家出走,这对你更有意义。”伦科说。
他看着艾涯脸上怅然若失的表情,心中得意非常。
终于有一天,他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也能轻易地击垮艾涯的心理防线。
他终于从艾涯隐隐约约的期盼和桎梏中脱离了出来,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对艾涯进行说教。
他们的身份颠倒了。伦科对此感到无比快活。
餐厅里的铃铛响了起来,莱拉打开了房门,从二楼走了下来。
“开饭了,母亲,”伦科轻轻地说,墙壁上的霍普正在注视着他,“圣诞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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