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没睡?”艾涯重新回到了主楼的餐厅里,看见自己的两个儿子仍然坐在餐桌前,他们都在各自吃着一碗冰激凌。
一个小时前,饭后甜品就应该被端上来了。
伦科和林客还没吃完?冰激凌还没化?艾涯好笑地想着,对过去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林客听到了艾涯的声音,回过头来向她打招呼:“母亲。”
伦科只是抬头冲艾涯笑了笑,没有出声。
夜深了,外面的温度很低,玻璃窗户上结了一层霜,烛光映在玻璃上,餐厅里一派其乐融融的氛围。
“圣诞节是不是快到了?”艾涯缓缓地走进了屋子里,她边走边将外套脱下来,交给她身后的仆人,又对着餐厅的方向,像是随口一问。
“还有一个多月,前两天劳伦斯先生还问我,圣诞节打算怎么过,他已经在采买食物和筹备礼单了。”林客吃了一口冰激凌,平静而克制地回答道。
艾涯走到壁炉旁边,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后坐在了沙发上。
沙发是牛皮的,上面铺着红丝绒的垫子,沙发靠背的两个角上还绑着金色的水晶吊坠,水晶上的每一个切面,都反射着烛火的光。
天知道艾涯是从哪里搜罗到这样名贵的水晶的。
“伦科,”艾涯的一只手支着自己的额头,她侧过头看着窗外,嘴里叫了大儿子的名字,“你打算在家里呆到什么时候?”
“明年。”伦科说,他已经吃完了巧克力味的冰激凌球,旁边香草味和奶油味的冰激凌仍然是圆滚滚的,颜色干干净净,一点被巧克力弄脏的痕迹都没有。
“明年什么时候?”艾涯追问。
林客眼观鼻鼻观心,不作反应,仍然在专心地吃着冰激凌,三个冰激凌球都被他吃掉了一部分。
伦科沉默了一会,他像是在思考,艾涯也在安静地等伦科回答。
“林客,你最喜欢的数字是多少?”伦科突然发问。
怎么还有我的事?林客心里腹诽,抬起头想了想,说:“364。”
“一年少一天?”伦科咬着勺子笑了一声,“这么不圆满。”
“也有可能是两天,”林客抱起了自己的冰激凌碗,往椅背上一靠,没有回答伦科的后半句话,“万一是闰年呢?”
伦科“啧”了一声,听起来很不耐烦。
艾涯放下了支着自己额头的手,目光从窗外移到了伦科的身上,母子两人隔着林客对视一眼。
“我会在明年结束前的倒数第二天离开。”伦科做出了决定,他看到艾涯勾起了一边嘴角,对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明年不是闰年。”林客插了一句话,他碗里的冰激凌还剩下三个颜色不同的瓣儿,就像一朵彩虹花。
“无所谓,”伦科摆了摆手站起来,把最后一个粉红色的冰激凌球送进了自己的嘴里,他的嘴巴合不上,牙齿也被冻住了,伦科的眉毛跳了个舞——他被冰得龇牙咧嘴,嘴里含混地说完了下半句话,“不要和……艺术家……讨论数学。”
林客表情没动,他看着伦科脸上滑稽的表情,心里正在哈哈大笑。
伦科等到嘴里的冰激凌全部咽下去了之后,往外哈了一口气,他感觉到自己嘴唇周围冷冰冰的,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台制冷机,这一想法逗乐了伦科,口腔里冰冷的刺激让他突然想画画了。
伦科转过身挥了挥手,径直跑上了楼,没有和艾涯打招呼。
经过这一个晚上的相处,林客发现,自己的这个哥哥的确是个脾气古怪的人。
在艾涯回来之前,他们两兄弟的气氛还有点尴尬,林客正在想办法缓解,就见伦科从窗户边走了回来,按了按餐桌上的铃铛,原本消失的仆人很快出现在了餐厅里,伦科让他们把果盘撤下去,并给他们拿两份新的冰激凌上来。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林客对此叹为观止,也就从善如流地跟着伦科吃起了冰激凌,并在内心忏悔了三秒——他今晚摄入的甜食实在是太多了。
不过他这几天也确实累,就当补偿,林客心里又把自己给安慰好了。
“他刚刚惹你生气了?”艾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林客身边,问道。
毫无疑问,这句话里面的“他”就是指伦科。
林客沉默了一会,最终摇了摇头,说:“没有。”
艾涯皱了皱眉,表情变得疑惑,但是并不严肃,又问:“真没有?”
林客知道艾涯心中肯定对他们兄弟的关系有所猜测,在林客已经说了“没有”的情况下,她还要追问,问话里还偏袒着林客,直接认定是伦科惹林客生气的,可见艾涯不想让林客受委屈。
他对此非常感激。
最终,林客站了起来,对艾涯说:“我们已经把问题解决了。”
这句话是实话,艾涯心里清楚,只是她没想到,对林客来说,上一句话也是实话。
伦科的那句质问让林客没有什么生气的余地,易地而处,如果林客站在了伦科的位置上,面对一个处处忍让自己的弟弟,林客的想法估计也会变得和伦科一样。
不管他们身上有没有戴伦家族的血脉,两个人的性格和想法又有多不合,只要他们被冠上了这个姓氏,就代表着他们都和家徽上的鹰一样骄傲。
艾涯点了点头,又和林客短暂地拥抱了一下——这是许多年来艾涯和林客的晚安礼节。
林客轻轻地回抱了自己的母亲,对艾涯说了一句:“晚安,母亲。”
等到林客也回到了房间里之后,艾涯提着风灯,走到了半地下的酒窖里,将风灯放在了桌子上,从酒柜里找出了一瓶红酒,拧开塞子之后,直接将红酒倒进了嘴里。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她的背后,紧紧地将艾涯拥住了,过了一会,那人又将艾涯盘起来的头发拆了下来。
艾涯闻到了背后人身上的雪松和皮革味,与她嘴里的陈年赤霞珠红酒的味道很像,却比艾涯嘴里的赤霞珠淡得多。
“劳伦斯管家,”艾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最近没怎么抽雪茄?”
劳伦斯的肩膀非常挺括,他已经年过五十,为戴伦家族奉献了自己的一生,艾涯已经能在这位管家的头上看到一缕一缕的白发,她想起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时光,艾涯有些恍惚。
她童真的玩乐与成熟的欢愉,竟然都和劳伦斯有关。
劳伦斯把头从艾涯的头发里抬起来,他对艾涯发间的芳香恋恋不舍,却又更加贪恋艾涯嘴里的赤霞珠红酒的香味,想从艾涯嘴上偷一个吻。
艾涯侧过头去,仰起头,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酒窖里的烛火都没有点燃,只有桌子上的一盏风灯在发着光,艾涯的脖子非常修长,这让她看起来就像一只仰起头的天鹅,高傲又破碎。
没有人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劳伦斯一错不错地盯着艾涯,说:“是,我最近没怎么抽雪茄了。”
这几乎是艾涯怎么问的,劳伦斯就怎么答了,一点情调都没有,老实得可怜。
艾涯又喝下了一口酒,和劳伦斯接了一个吻。
“你尝到了吧?”艾涯推开劳伦斯,手肘撑在背后的桌子上,“你身上的雪松味还没有一瓶酒浓。”
劳伦斯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跪在了艾涯的脚下,艾涯踩在了劳伦斯的膝头。
“这是柜子里的最后一瓶赤霞珠了,圣诞节时,我要喝到新的。”艾涯对劳伦斯说。
“我知道了。”劳伦斯恭敬地回答说。
风灯熄灭了。
等到风灯再次亮起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两个人分着喝完了剩下半瓶的赤霞珠。
一夜没睡,艾涯依旧神采奕奕,太阳破晓的光从酒窖的小窗里透进来的时候,劳伦斯还能看到艾涯脸上未褪的红晕。
她真的很漂亮,几十年来,一直这样漂亮。
劳伦斯的心软成一片,他爱着艾涯很多年,了解面前这位美人的野心与抱负,他们共享着许多的秘密和回忆。
他在戴伦家族里长大,艾涯的父亲还没死的时候,就时常夸赞劳伦斯是一个“忠诚可靠的小伙子”,他也的确安分守己,做一个没有心,也没有嘴巴的管家。
从小在大家族的教育里耳濡目染,没有人比劳伦斯更明白,血脉延续对家族的重要性了,所以艾涯与她前一位丈夫结婚的时候,劳伦斯以为自己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事实。
他注定只能站在一旁,看着艾涯和别的男人共同构建一个家庭,只是艾涯的丈夫实在让劳伦斯不齿,在一段时间里,劳伦斯甚至不愿意知道艾涯丈夫的名字,只知道那是一个窝囊废。
当时,整个国家的青壮年们,有三分之二都上了战场,在男性们有去无回的年月里,妇女们留在了城里,孩子变成了整个国家的珍宝,哪一家有婴儿出生,整个街区都会欢喜非常。
但是生出来的人比死去的人少得多。
战争打到后期,男性这个群体几乎消失殆尽,前线兵员不足,国内的征兵力度也越来越大。
执政者们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再加上,当时基石的一部分高层意识到,战争打到现在,已经足够了,他们得到了自己的利益,开始马不停蹄地与敌国谈判,互相瓜分战争的果实。
简而言之,对于坐在高位的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但基层仍然在无休无止地征兵,城市里的人们仍然处在恐慌的泥潭中,看不见明天。
在战争结束的前一年,基石颁布了一条法律,婚后两个月内,丈夫若能使妻子怀孕,这位丈夫就可以免除兵役。
霍普先生,在恐慌之中,抓住了正在征婚的戴伦家——这一根救命稻草。
这位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男人,不过是戴伦家的生育工具。
艾涯那个时候年轻又漂亮,接手戴伦家族的事务后不久,她就怀孕了。
她从不对霍普报以任何的感情和期待,自从她怀孕,就不再允许霍普进入主楼,只将他送到了花园后的一栋阁楼里居住。
劳伦斯不一样,他能够去往庄园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连艾涯的书房也可以进去。
艾涯怀孕之后非常容易疲惫,有很多事无法再亲力亲为,偏偏那个时候又是各个家族争权夺利的紧要关头,丝毫不容许懈怠。
劳伦斯成为了艾涯的左膀右臂,许多以前不敢想的事情,劳伦斯终于敢想了。
尘埃落定之后,他和艾涯迎来了伦科的降生,这让劳伦斯几乎以为自己是伦科的亲生父亲。
至于霍普,早就因为闷热异常的阁楼病死了。
对戴伦家族来说,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艾涯不愿意将霍普葬入庄园后的家族墓园里,吩咐劳伦斯将她丈夫的遗体送回给霍普原来的家里。
劳伦斯听命行事,他按照记录,找到了霍普的家,发现那里早已破败不堪,老鼠和蛆虫在啃食着一具老妇的尸体。
那个场面极端恐怖,又极端残忍,最终,劳伦斯将艾涯丈夫的名字记了很长的时间——霍普,一个象征着“希望”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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