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他就被结结实实与人撞了个满怀,一翻白眼又跌回柱子。
头跟背都生疼,憋了憋眼泪,满脸怨气的一抬头正想理论理论,下一刻,他怔住了:“易姐姐?”
被这小牛犊子拼命一撞差点撞出了个内伤的易雪清,捂胸顺气咳了咳,满脸怨气的低头看着这小崽子,愣是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南寻倒是很惊喜:“我还以为你会扔下我走了呢?”
易雪清眼睛一翻:“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过走之前想过来烧柱香,谁知道又被你这小崽子缠上了。扔不了了,对吗?”
南寻死死抱住易雪清大腿,狠狠点头:“对!”
易雪清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不动声色的将小崽子拨开,正色道:“若真不想我扔下你,到金陵就老老实实跟着我。你年岁还小,不知世道险恶,再乱跑遇着人贩子我才不管你。”
她表面上话说得重,但南寻听着却是心里一喜,这个嫌他累赘的女人应该是不会踹他了。
佛音悠鸣,寺庙的声响了一声。
两人皆不约而同的朝佛堂看去,青烟袅袅,萦绕了大半个佛堂。隔着距离,易雪清只朦胧看清袈裟下的一个人影,她不懂佛法,身前身后尽是血污的人对这玩意也提不起来兴趣。趁着人们纷纷跪坐,她拉着南寻的手便要离去。
“若诸世界六道众生,其心不淫,则不随其生死相续。汝修三昧,本出尘劳。淫心不除,尘不可出。纵有多智禅定现前,若不断淫,必入魔道......”低醇却带着一丝空灵的声音,缓缓荡过整个佛堂。易雪清莫名停住了脚步,透过烟雾缭绕还是看不清披着袈裟的身影,她仍不懂佛法,不过那个讲经的和尚应该不是个老年人。
南寻见易雪清停住了,扯了扯她的袖口,问道:“你是喜欢这段吗?”
易雪清摇头:“我听不懂,你懂吗?”
谁料南寻点了点头,一本正经解释道:“众生分六道,其心从轮回。众生有杀盗淫三根本恶业,如果没有,则无生死烦恼,不坠生死轮回。菩萨修于三昧,不修出离心,不治杀盗淫根本业,就不能了脱凡心。”
“你还知道这个?”易雪清微讶的打量着这个十二岁孩童,不禁好奇起这大户人家的教育,到底都教些什么玩意?
南寻并不觉得这个奇怪,只是道:“教我四书五经的夫子精通佛法,他早就想遁入空门,不过因我有所羁绊......原本送我去金陵后他就要皈依佛门了,可是......”
可是他死在了刀光闪烁的荒郊野岭。
易雪清看出他眼底落寞,浅浅叹息问道:“你想听完吗?”
一路颠沛流离,这是难得的宁心静气。他也很累,也想学着这里的所有人一样,坐下观佛三昧行仪,不礼佛,只为静心。
他点点头,易雪清便拉着他同那些人一道跪坐下。
佛言:想念阿弥陀佛真金色身,光明彻照,端正无比,在心眼前。正念佛时,若立即念一万,二万,于道场內不得交头接耳......
易雪清双手合十,缓缓闭眼,她不念佛,只念一人。
“易雪清!”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了一个熟悉地声音在喊她,猛然扭头看去,茫茫人海,皆是生人。
佛经在上面念念不休,易雪清尝试着沉下来,可到底也只有烦躁。躁郁的不止是她的心魔,还有一些在脑子里的东西,自从华山跑出来以后便始终未消停过。
她双手合十,脑海里开始闪过这两年来的人与事,出浮洲,入医谷,上华山,进武当......
“师姐我头不疼了。”
“天下总有药石不治之症,引梦之术不可弃。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我要出去,去找找我是什么东西。”
“人生聚散如浮云,总有相聚那一天。”
“人而无德,生而何益?”
“与华山同生......”
华山......
她的嘴角莫名泛起一丝苦意,今日种种,绝非她所思,绝非她所愿,亦非她所想,亦非她所做。她自认生来随心,不屈命运,可偏偏却沦落至最不愿相见的狼狈场景。
一个大落魄,带着一个小落魄,众人皆弃,四下流离。莫说听佛法,她甚至更想去扯着佛祖的衣领子问问,这是个什么缘由,什么因果。
她种得因在哪儿,得来这果?
易雪清。
好像又有人叫她,可茫然回望,满座衣冠,无一故人。表面上她带着一个小崽子,可不过短暂的旅途过后,她又会是举目无亲的乞儿,不,弃儿。
易雪清摇摇晃晃站起,不顾他人异样的眼光,这佛经是越听越烦,思不明白,想不明白,她得滚。
“易姐姐?”南寻试着去拽她的衣袖,被她一把甩开。她有一种预感,那底下默不作声还没多久的心魔,又要跑出来折磨她了。眼前泛起一团白雾,黑漆漆的触手不断从四面八方涌来,攥紧她那颗心脏。
生疼!
拼尽力气将长刀扔给南寻,她几乎是用命令似的语气对他说道:“拿着,等我回来。”
她也不顾这小孩子如何,跌跌撞撞逆着人群跑出佛堂,佛音越来越远,袅袅沉烟也越来越淡,一缕若有若无的烟雾从她的身边如白丝轻轻划过,留滞在了身后。
天地很空,这里大部分都挤进了佛堂,似这缕白烟一般去攀着虚无缥缈的佛祖。易雪清走出了一段距离,倏然,她狠狠朝自己胸口上三寸击上一掌,几乎是顷刻一口鲜血吐出。
剧烈的疼痛压下另一种癫狂,易雪清吐着血,嘴角却掠起一丝笑意,渗人至极。
沉烟燃尽,佛祖的经也停住了声音。人潮涌动,易雪清混进人海,四下寻着南寻的身影,也没出去多久,但愿那小崽子能乖乖听话些,别又消失了。
佛堂角落,南寻抱着长刀乖乖站着,人影重重,易雪清还是认出了那个模糊的小身影。平复了体内汹涌的真气,勾了勾唇就招呼而去。可谁料,小崽子压根看都没看她一眼,反而专心致志的与对面交谈什么。
“拾金不昧,乃君子所礼,夫人不必多谢。”
易雪清走近了,淡淡香粉萦绕扑鼻,这才看清站在南寻对面的是个妇人。素色的褙子长袍和高耸挽起的发髻都显示着女子的年岁不小,可细细看去那保养得当的鸭蛋脸面,恬静安容,着实与年岁相差甚远。
这是哪富家的夫人?
再看这妇人手里攥着个厚实的钱袋子,易雪清瞬间明白一二,点了点南寻胳膊笑道:“捡着人家钱袋子了?”
妇人见易雪清窜了出来,神情微讶朝南寻问道:“这位是?”
“你们好像是外地人?”
南寻目光微微闪烁,挡在易雪清前面道:“我们是姐弟,去金陵投奔亲戚。”
姐弟?
不等易雪清说话,小崽子就已经死死扯住她的衣角,示意她别多嘴。易雪清觉得有趣,索性也就随他。
“你们好像是外地人?”妇人问道。
“是,只不过路过此地。”
“哦?”妇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眼,许是看出了他们的风尘仆仆,慈笑道:“可有住处?”
南寻摇了摇头:“没有。”跟着这疯女人,晚上都是在野狼眼皮子底下睡的。
妇人心下了然:“倒也难怪,因高僧来,这两日的客栈都是客满,你们寻不到住处也是在所难免的事。”她低下头,轻抚掉南寻肩头的浮灰,笑道:“这孩子捡了我的荷包,却不私吞。便当是与我有缘了,若你们不嫌弃,不如就来府上歇息一晚,粗茶淡饭我还是供得起的。”
易雪清仔细端详着这秀美的妇人,她常年行走江湖,对人对事自是多几分小心。正想出口再试探两句,可谁曾想身边那小兔崽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叫道:“那便谢谢妇人了!”
语速之快,是半点没看她阻止的眼神啊。易雪清扯了扯他的衣裳,还不容她说话,南寻便已悄悄靠近她的耳边小声道:“我们吃点好的,又何妨呢?”
嗬,还嫌弃起她的包子来了。她那么大的时候在浮洲岛,天天啃海带烤鱼,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吃得上一顿包子,使劲点了点小崽子额头,心里无声唾弃他这种“嫌贫爱富”的行径。
南寻傻笑着,又是半点没看懂。他这几日风餐露宿,食不果腹,小小年纪哪吃得了这种苦?一听有床睡,有好餐饭,哪顾得上易雪清想啥?
妇人见小崽子点了头也没问他旁边大人的想法。根本容不得易雪清多加沉思,上了手就开始招呼着一旁的丫鬟,笑着就拉着两人手往外走。身后的僧人行过,乌拉拉的又是一批人从他们身边涌过,几人且行慢走,人流交纵,渐渐逆行。
出佛堂时,易雪清鬼使神差的朝后望向烟雾袅绕中的佛像,这一刻,她的眼睛似乎些许明了些,那不见其貌的佛像似乎也清明了些。朦胧散去,佛祖敛眉闭目,不见慈光。低头俯视芸芸涌向香火与僧人的众生,又侧目瞥向逆流出门的几人。
“这佛好像没眼睛啊。”
见易雪清回眸,南寻也好奇回看过去,他年纪小眼睛好,一眼就看清佛像模样。只当易雪清又在打趣他,撇嘴嗤道:“胡说八道,你眼睛瞎了。”易雪清低头浅笑,许是她血见多了,眼睛真的不好了,白烟又袅袅聚拢,再一次不见佛像模样。
白雾朦胧,一切仿佛皆为虚幻。
几人出了寺庙,与里面的人潮人海相比,原本应当繁华的街道倒是冷清许多。不远处,一辆深色简朴的马车已在旁等候,妇人摸了摸南寻的头,像一个母亲一般慈祥:“妾身胭脂,还未问二位名字?”
小崽子嘴巴快,当下便道:“我叫南寻。”
胭脂望向易雪清,而易雪清张了张嘴,顿了顿低声道:“我叫......南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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