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馆每月义诊的日子都是师父定下的,黎繁不知他为何要将本月义诊定在三月初二,只知义诊后闭馆休息三日,而今日是女儿节。
黎繁下楼时,正遇上师父带着福禄练五禽戏。
“昨日忙了一整天,怎起这么早,说了你要注意自个身子,该多歇一会的。”师父说什么话脸上都不会有太大的波澜,黎繁习惯了。
“我身子都好。方才醒了过来,左右再睡不着了,不如早点出来做事。”她不好说自己是做了个怪梦之后便难再入眠,只朝那头微一颔首,穿过天井空地去理晾在一边的药材。
黎繁心细,也沉得下性子,平日里医馆的药材大多是交给她在处理,也就一些洗拣、晾晒之类的炮制活,杂却不难。
她并不觉得做这些杂碎的事有什么不好。梅儿不懂医药,福禄年龄还小,师父每日坐诊本就很辛苦了,显然她是最适合做这些活的人。
她余光中瞥见福禄,那手脚都快要打结,心想这哪是五禽戏啊,分明是跳大神。但师父跟前,她还是不敢调笑小师弟。
黎繁理完这边的药材,便轻手轻脚地走到福禄身后,跟着一起练了起来。福禄察觉她的到来,浑身上下都轻松了些,似乎她一来,师父就不会紧盯着他生疏笨拙的招式了。
师父瞥她一眼,也的确是不动声色地分了三分注意给她。
“手臂不要这么僵……”
“总哽着一口气作甚……”
说的应该不是她,她还是有这一点自信的。不过师父都发话了,她还是很顺从地自查了一遍,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直到师父轻飘飘甩来一道赞许的目光,又转瞬而逝。
师父说过练操有助于强身健体。黎繁也清楚,这里最该练的人不是福禄,而是柔弱的自己。
她依稀还记得刚醒来之时,浑身上下不是这痛就是那痛,通体无力,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每日饱受折磨。是师父以他一身医术保全了她的性命。
师父许了她新生,他比黎繁自己更盼着她长命百岁。
黎繁心知肚明,自己哪怕算不得健壮,能调养成这样,也已经是让师父费了很多心血了,只觉师父这犹如再生父母的恩情是怎样也报答不上了。
用过早饭,黎繁就去躺椅上晒太阳了。手里拿了本秦越人作的《难经》,却只是随便翻着,没有一点求学问的端正。
从医馆后堂的小门刚好可以瞧见不远处那片林子,林子穿过去便是洄河了。这时节里,杏雨梨云,李白桃红,真是漂亮。
不过黎繁最喜欢的还是这会的气候。寒冬已去,冰消雪释,日暖云舒,如果不是倒春寒,整个三月于她而言都十分舒适。体弱的人畏寒很正常,她就有些怕冷,即使多穿些也容易被寒气入体。而兴州地处南地,夏日是有些烤人的,她虽不太怕热,却也不喜欢那湿黏的燥闷。
休息的日子里四人都有大把的暇逸,她虽然总被照顾着少做活,却也鲜有闲暇观此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而那头梅儿甫将碗筷收拾好,便喜眉笑眼地朝她来。
“你今儿个又要做什么?我可是要读书的。”她笑着逗梅儿。
“我去放花灯!”
“那你帮我放一盏。”
她做势就要去拿钱,便听梅儿闹道:“要放你自个儿去,我帮你放能灵验?”
她最后还是和梅儿一起出门了。
放花灯许愿不重要,她只是好久都没出去逛逛了。
梅儿拉着她走正门上街。今日医馆正门只拿了一扇门板下去,是不营业的意思,却也不是完全将人阻在门外——医者会休息,人生病可不休息。
却见梅儿拽着她往洄河反方向走,她开口问:“不去放灯了?”
梅儿声音下是盖不住的兴奋:“先去循声楼听一场!”
两刻钟之后,兴州城西的循声楼门外的小二吆喝着迎来了二位姑娘。这二人衣着打扮并不扎眼,小的那个眉眼弯弯,笑起来一对酒窝,话也多些;大的那个翩妍袅娜,只一身宽大衣衫太过显她清削,面上却从容淡然,也不会叫人觉得这女子是个好欺负的主儿。
黎繁临出门前上楼换了套打扮,把她近日喜爱却一直没机会戴的镶金青玉钗戴上了;耳上配了对嵌丝耳坠,低头时,吊着碧甸子的银链相碰,弄出些细微的响声。梅儿夸她生了个应当这般打扮的富贵相,她却道小丫头太嘴贫。
二人挑中了大堂里一处不错的位置,要两壶热茶,再点几碟零嘴点心,就坐着等开场了。
黎繁照旧点了鲜爽清甜的白茶,见梅儿点的武夷山茶,对着那厚重的褐色茶汤微微蹙眉:“怎就爱这些浓茶,仔细喝多了心悸,到时候又来跟我哭。”
循声楼是兴州城内最好的茶楼。可这家最出名的却并非好茶,而是楼里聘的几位说书先生,因以名之“循声”。
“我前些日子打听了,今儿早场是刘先生,姐姐可还记得他?”大堂里的人眼瞧着多了起来,二人邻桌也来了几位年轻姑娘,喧填之间,梅儿只好朝黎繁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同她分享自己的情报。
“他回回都讲些风月本子!”黎繁磕着手里的香瓜子,“俗套死了,你怎就听不够?”
梅儿脸上的兴奋并未减少:“我怎就没觉得俗套呢?”
“男的将军、公子、书生,女的小姐、丫鬟、妓子,随便点一对,再来些老掉牙的英雄救美、一见钟情,最后还得同家里人闹一闹,闹成了皆大欢喜,闹不成就哭哭啼啼地寻死觅活。”看个几回她都会写了。
梅儿不服:“你嘴上嫌弃,上次听那‘阴阳恨’的故事还不是哭成了泪人。”
“我不也就那一次哭得狠些。”黎繁捏了一块桂花糕把梅儿的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又贴心地把茶杯送到小姑娘嘴边,“故事写得那样凄惨,我不多哭两声哪对得起话本先生费的功夫,又不耽误我什么。”
黎繁记性还算好,上一次来听书已过了两月有余,此时回想起来,还是能忆起七八。
那日故事里的小姐与将军克服重重阻挠才得以喜结连理,可婚后还没过几年好日子,将军便战死沙场,小姐不愿服从家中安排改嫁,最后拿着将军留给她护身的匕首自尽了。
故事说到最后,两人倒是都下了地府,若那作者是个心思活络的,继续往下写二人在地府重逢再续前缘,也勉强算是个好结局,可故事偏就在小姐殉情、小姐一家人追悔莫及之处戛然而止,摆明了是要来赚宾客眼泪,偏这套路最挠人心痒痒。
黎繁道:“人活着,多少有些苦闷积攒在心里,虽不至于受什么罪,可时间长了也是会憋出病的,能有个机会流几行眼泪排解排解,没什么不好。”她是医者,这话说出口不像是为自己找补,倒更像是在传授什么养身秘诀,平添几分道理。
话刚一结束,大堂内便安静了下来,只见身着红袍手执折扇的刘先生从侧边踱出。梅儿一扯黎繁袖子止住她未出口的话,堂内众人皆是忙坐正了身子来听。
这次讲的故事是状元郎同寡妇的,主角还算有趣,终于不是黎繁说的那老几样了,但情节上新意不多。听到中间她有些瞌睡,却也还是在后面说到“女子为了不耽误情郎前程主动离开,而状元郎不远千里追寻爱人”之时有模有样地掉了几颗金豆子。
不过最后也是个好结局。
谁会不喜欢圆满呢?
等二人离了循声楼,又在街上逛烦了,才慢腾腾往洄河边去。
传闻兴州城有河神庇佑,城中百姓才得以躲过前朝动乱,安于这一隅之地。因此,兴州人格外喜欢拜神祈愿。就说这三月三女儿节,花灯本就是晚上来放才最好看,可兴州人等不及,总是早早地就来放灯许愿,仿佛早些能更灵验。
也因此,黎繁二人到河边时,小摊上的花灯已是被人挑拣过好多轮剩下的。
虽说花灯只是为着许愿顺带的添头,可谁不希望自己的灯最好看呢?黎繁扫遍一圈摊贩,勉强相中了一个画舫模样的。
那摊主妇人爽朗笑道:“黎姑娘才是会挑的人,这灯外面看着不花俏,但内里写了字,求姻缘最灵呢!”
“求姻缘?”黎繁掌灯的手一滞,旋即赶紧把拿灯凑近眼前来看——这“画舫”的窗户可活动,打开窗户,里面挂着几条纸做的纱帘,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侧词艳曲,骇她一跳。
她几乎是立刻想起昨夜那浮光掠影的梦。
“……我换一盏罢。”她颇不自在地放下灯,随便挑了盏新的。
她不求姻缘的。这灯还是留给真正需要它的人。
梅儿则是抵挡住了摊主的推荐,坚决挑了盏最常见的荷花灯——因为这款式最便宜,“花灯怎么可能越贵越灵验,若当真如此,岂不是富人所愿皆可成真,穷人也都不必许愿了。”
黎繁笑弯了腰:“你说的在理。”
回程路上,梅儿称她今日钱还有剩,心血来潮拉着黎繁去书肆,一一看过去,挑中了新出的一套名为《逐香魂》的话本。
这书讲的是一位官家小姐苦恋一位小将军多年不成,几乎死心,就要接受家中安排嫁人。而当此时,小将军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愫,决心挽回,二人才得以互表心意。可朝中突然为小姐赐婚令其远嫁北地藩王,二人终是有缘无分。小姐离京后郁郁寡欢伤及肺腑,在那苦寒北地玉殒香消。小将军得其死讯,后悔万分,意欲殉情逐香魂而去,却在投河之际等回了改头换面假死回京的小姐,二人历经千辛,最终隐姓埋名过上了安宁美满的生活。
要黎繁说,这故事还算新鲜,是近些日子少数能得她兴趣的。而梅儿更是听她念了个开头就连声道“喜欢”,像只花蝴蝶一般在她旁边热闹地转,叫她一点松手的理由都没有了,她便抢着付了钱。
照旧黎繁先看。
她读得不太快。次日入夜后,梅儿端药上来,正撞见倚在床头读话本的她,眼皮似阖未阖,犹是犯了春慵。
“我可才读了一册。”她早就看透这小丫头脸上讨好的笑是个什么意思,预防道,“你催也没用。”
“那姐姐明日就把第一册讲给我听罢。”梅儿不依不饶,就是急着要听。她识字不多,只会听。
黎繁便笑她:“又指望我讲给你听?我当初就该逼着你学认字,省得你老来麻烦我。”
梅儿朝她吐吐舌头。待这小丫头逃走后,屋内又重归静谧。
她喝了药,不知道该早些歇息还是继续把这点读完,头脑却很本能地指引她的手继续翻页。
——世人阴阳之契,有缱绻司总统,其长官号氤氲大使,诸凤源冥数当合者,须鸳鸯牒下乃成……②
书中,这小将军得知小姐死讯,意欲殉情,烧香祭拜想要求得氤氲大使将他二人名字记录在鸳鸯牒中,定下二人夫妻缘法后再行赴死。可这氤氲大使知小姐并未身死,不愿让有情人阴阳两隔,遂让二人梦中相见。谁料这小将军是个傻的,梦见了心爱之人反而以为是她在地府太过思念自己所以托梦,醒来之后更加坚决要投河殉情,差些酿成惨剧。
黎繁被这蠢人物逗乐了。
天底下当真有这般痴情到痴傻的男子?
①秦越人即扁鹊,《难经》原名《黄帝八十一难经》。
②摘自陶谷《清异录》。氤氲大使:传说中主持婚姻的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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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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