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香囊(第二次梦境)

黎繁睡着时,话本子还摊在身上。一旁烛光摇曳,颤颤巍巍落下几滴泪来,一如话本中多愁善感动不动就要哭哭啼啼的佳人。

少女提着裙裾,一路小跑,脚下木板被她的慌张踩出一声声刺耳的尖叫。她心中纷乱如麻,忍不住张望,只一个回头的分神,差些踩进木板腐烂的空洞中。

竟是又做梦了。黎繁一睁眼,便听见自己混乱的呼吸与擂如重鼓的心跳。

脚下绣鞋不知沾了哪的污泥,裙摆也被她慌乱间踏起的积水染湿,不知是心疼自己一身狼藉还是跑不动了,少女停下脚步,却是先去揉了揉酸痛的右臂。

黎繁对这种酸痛并不陌生——干重活伤了肌骨便是这样的胀痛,往往还伴随着使不上力。就像是前日被她吓了一跳的那庄稼人,展力太过。

少女有些无从溯源的怨怒,猛跺一脚,不够。继而是些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把一颗鲜活的心浸得酸酸涩涩的。

竟是想哭。

黎繁起初并不能理解眼前的一切。浓雾依旧,只留了一丈见方的一片天地供她分辨,耳边似是溘溘水声,水流拍打着她脚下的木质地板,宛如心鼓。

她难道又梦见自己在船上?

直到一个少年冲出雾霭,张皇地闯至她近身,她的孤独一隅才终于迎来新的呼吸与心跳。

是他?!

其实她也不敢断言这人同上回的是同一人,毕竟她上回未能瞧见那人的模样,可心里就是有一种感觉——

一直是他,从一年前那次梦开始,每一次都是他。

包裹她的气息属于他,引导她的声音也指向他。

“你……”少年一袭白衣,犀颅玉颊、眉长目秀,英英玉立,修长润白的手指间捏着一个海棠色香囊。

脱力酸痛的右臂、这少年人手中的香囊和他面上的茫然……若说黎繁方才还迷糊着,现下全都了然于心——

她扔香囊砸中人,畏罪潜逃了!

风过无声,却惊扰了香囊络子垂下的云青流苏,丝线与他半披的发在风的怂恿下试探着纠缠在一起。他低垂了眼,看看手中好似烫得他拿不住的香囊,又看看她。

黎繁猜测他应该是想把香囊还给她,但不知为何,好像又不愿松手。

该不会是……

赶在黎繁快要尴尬得晕过去之前,少女脆生生、软绵绵地开口:“小女扔错人了,给公子赔个不是。”

黎繁:这就对了,赶紧道歉、拿回香囊,然后开溜!

他讶然开口:“你认错了?”

认错了么?他眼中凝起浓郁的暗色。

“……正是,还请公子大人大量,将香囊还给小女。”

可他并未松手,隐约间,还将手往自己那边靠了两寸。她试探的左手便无助地悬在半空,只好悻悻收回袖笼。

香囊上绣花被他捏得变形,忽有一道香气,似是从那香囊里散出,教他二人都闻见了。

黎繁也闻见了。她心中一惊,难不成那香囊里放了什么物件,将人家砸伤了?

黎繁越想越心惊,看见他就去解开那香囊的系绳,少女慌乱的嗓音响起,“别——”

他还是打开了香囊。里面是一张被叠成指甲盖大小的纸笺和一朵艳红的花。

黎繁认得这花——芍药,其根可入药,名曰“白芍”,能养血敛阴,她没少用。她再去辨他指缝间露出的绣花,原来也是芍药花。

“这是写给我的吗?”他的目光从那展开的淡黄纸笺移到她身上,他的气息也收敛了起来,诚恳请求她的回复。

那道清润嗓音如落进少女耳中,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她身上,带来上天降下的神罚,但她还是挣扎着——

“不是……”

“我昏头了……”

“快还给我罢!”

她伸手就想去抢,却没拿好力,撕碎了那风中飘摇的脆弱纸张,碎片落下,逐渐模糊的双眸终于兜不住泪水,仿佛心也碎了。

“抱歉……”

他无措地愣在原地,那本来想要伸向她的手也改了个方向,他蹲下捡起那些让他心旌摇曳的字句,呼吸都遽然间收紧了。

她心仪他啊。

他也是第一次直面这样汹涌的情意,可他把这一切都搞砸了。

“我听闻明肃司姚司正……”“不清楚,没听说过。”

她冷冰冰打断,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背影。

她几番平复:“无论你怎样看我,我都认了。我活十几年,只会恨自己做事不够痛快,却从不会后悔自己所作所言。”

“我……”

她却抢先释然了:“这香囊公子若要留着便留着罢,不想留,还请公子还给我,莫使春花零落,不得始终。”

——“不得始终。”

她曾经过分勇敢,如今又过分豁达。当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回应那份炙热的目光,却发现她的热烈早已近乎于消磨殆尽。

可他也有一股无名的心火陡生,一个声音问他,他当真就那么不堪吗,他在害怕什么,他不能够为她去争一争吗?

他在怕什么?

她感受着背后靠近的呼吸,那寒凉的气息几乎将她冰封。她此时是害怕看他的,她已接受这份单相思无疾而终的结局,就不要再让她面对最后的处决——那样未免显得她太可怜,她不想自己此生最遵从本心的一次出格被他用怜悯的眼光看成少时的不懂事。

有细弱的铃铛声响,太过清脆,与她沙哑的声音恰好相反。不过无事,只要今天一过,她还是那个自在开怀的她,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她此刻的狼狈。

垂下的纱衫随风轻舞,她藏在袖笼里的右手开始发麻,恍若失去知觉,却又敏锐的感受到他把香囊塞到她手中,她自嘲地一勾嘴角:“该说的都说通了,公子请回罢。”

“我没说完!”他终于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那香囊也被扣在了他二人的手心,隔着她的袖子,温热传来,暖了她被春风吹得冰冷的右手。

不对!

有什么硌着她的手掌,在她手中按下一道印痕。

不是她的香囊。

是什么?!

她猛地抬手,连带着那物,一起挣开他的手。

她半转过头去看——是一个水碧色香囊,只不过那下面坠着的不是丝线编制而成的结扣和流苏,而是一个小小的银锁,最下面挂着三个细小的铃铛。

“前朝颜娘子爱慕一人,洄河边与其交换贴身香囊,私定终身……”他另一只手上紧紧抓着她扔的那只香囊,他不想放,他总要争取一下。

“可后来那人为攀附高门,负了颜娘子。颜娘子为证清白,落发为尼,再不入尘世。”她转回身来,“所谓尘缘,所谓情爱,终是有始无终。”

这扔香囊的习俗也是那时为了纪念颜娘子而生。一开始这往男子身上砸香囊多少带了些替颜娘子鸣不平的泄愤心思,可越往后,越没什么人记得这根源,只当这为向心爱男子示爱的表现。

自古痴情人难善终,其中女子更甚。她砸他时也的确是怀着些恨,她恨他不回应她,也恨她自己太过执拗。

“但我不希望你我之间,有始无终。”他又抓住了她的手,这一次没有试探,没有顾虑,银铃铛剧烈地摇晃,他终于牵起了她的手,明白了那古人所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多么美好的期愿,教他这枯木般的人也向往上了春风。

“我在世上本无牵挂,现在却生了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想要求你在身边,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若连你都不敢争取,那我活这一世,便叫做‘活该’……”

“若我此生定要求得一份姻缘,只希望是你。”

“若你愿意,我明日便上门提亲。”

她扑入他的怀抱中。

他的呼吸都小心地停滞住了,他抬起颤抖的手,将她虚围起来,就好似他正与她相拥。

他配吗?

他为什么不配?

众人嘲讽他作为他父亲的儿子空有一张脸,可他心底也有远大抱负,被他久久压抑着。但他不想再回避了,不管是她还是旁人的目光,别人越轻视他,他越要证明,他亦可有所为。

至此万物阒寂,所有勇敢都有了回应。

……

黎繁醒来时,的确是在棉被和褥子温暖的怀抱中,脸上的绯红还未散去,但这跟被窝没关系。

她可以作壁上观地去评点风月,可真要落到自己身上,这还是头一遭。

这个人,这些话,这些事,都像是在读一则老套的故事,她这消磨时间的人不小心将自己掉进了书里,被推着走完了情节。

可他在看她,他对她诉尽衷肠,这一切的的确确落在了梦里的她自己身上。

你真的存在吗?

你在哪里呢?

梦里的一切,可都是真的?

黎繁辗转反侧,再无法入眠。

这到底只是一个梦,黎繁哪里敢因为自己的梦中所见,便断定这世上真的有那样一个人,会用最温柔的语气说下最笃定的誓言,毫不掩饰地将满腔爱意赠送与她。

如果世上真的有这样一个男人,五年时间,也足够蹉跎掉绝大部分的情与爱,只怕他早就忘了她吧。

黎繁的心被什么揪了一下,头一遭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

手上的活路做完了,前堂那边也不忙,天色尚早,黎繁拿了一本书——当然是正经书,坐在檐下的小榻上看了起来。

黎繁醒来之后忘了所有,却偶然发现自己好像能认识些字。

当时发现这事的时候,她感到很是惊喜。

准确来说,还有一份庆幸。

黎繁想,自己一个弱女子,失去了记忆又没有一技之长,若是再不识字,那即使她不想,也只能依附于他人。

师父从未把她当累赘,但她吃人家的、穿人家的,还要人家白给她治病,心里多少会有些过意不去。

但倘若她能识字,那就能看书,也能写字,便不算是白耗口粮的废人。

也是在发现了这事之后,黎繁才下定决心拜师学医。

她便做了师父的开山大弟子,直到师父又收了福禄。

师父平时看诊配药的时候有机会就与她讲授,前堂忙的时候,她还会在一旁替他写药方。

剩的时间,师父也允许她自由进出书房找些书看。他说,“人要先学会读书,才能明白很多事理,不止行医用药,其他行业也是通用的。”

师父的书房有许多奇书古籍,黎繁一次看到的时候,便觉得师父的医术这般高超也不算多奇怪了。

尤其是黎繁自己开始学医的时候,只觉寻常大夫能将几本最基础的医典和草药集读透便足够造福一方了,更不用说师父这样聪慧博学的人了。

今日坐诊结束,福禄和梅儿在前面洒扫。他走到后院,正碰见全神贯注恨不得钻进书里的黎繁,瞧她像是入了迷,也没立刻打扰她。

晚春时分,天清气朗,万物生晖。

一阵清风习习拂过,女子额前碎发随风而动,恬静美好。那耳上小巧的珍珠坠子也跟着摇晃,在她侧脸投下一道跃动的光影。

现在的她也还是爱打扮,只是平日的忙碌磨掉了她几分艳丽,人有了事做便没那么多心思在乎些不必要的添头。她不用为生计劳苦奔走,看得出是还算满意这每日读书学习的生活,也会因着病人的一声感激颇为受用……

“看书是好事,却也是最费神的,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别太过劳累了。”

黎繁被风吹叶落的声音扰了神,一抬头,正瞧见不知道在她身边站了多久的师父,杲杲春光从他头顶擦过,勾画出温暖昏黄的轮廓。

她也是看得入迷了,竟没留意他身上那十分好辨别的青桂香。

这个人疏淡温良,如冬日里一支梅花,内里有着大部分人都没有的细腻文敏。她敬他,信他,也依赖他,她对师父的情意无关男女之情,更像是对一个十分亲厚的好友兼长辈,在他面前放松地露出自己的弱点与烦忧,却丝毫不怕他会伤害自己。

“更何况学医只靠死读书是学不成的。”

她连忙站起身来,讪讪地笑了笑:“师父说的是,只不过我起步晚,天资又不甚高,和师父学了好几年竟没学到师父的一根头发丝厉害,平日里也不能替您分忧,所以只能多花些时间琢磨琢磨。多看些书,多学些东西,总归是好事,您说是吧?”

师父听了她这番话,清冷的脸上有了松动,竟难得露了笑。

许是这些年少出门的缘故,他皮肤极为白净,是一种久不见世的清冷疏离,浑然天成。又兼有天赐的如玉面庞,优雅温润,像是书里描述的隐于山林的世外高人。

或许没人说过,但黎繁一直觉得师父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好看,仿佛能把他平日里覆在脸上的冰雪全都烤融掉,叫这向来“远在天边”的冷脸人物也有了人间烟火气。

他道:“有些时候,知道的东西多了,也并非是一件好事。”他示意黎繁接着坐,自己也从一旁的小几上拿了本书翻着,“反而知道的少才能一直心怀谦卑地探究下去。”

师父又打哑谜,黎繁腹诽。

他拿的是她今日才翻出来的一本名为《医毒通论》的书,她还没仔细看呢,可这书也不新,内里还有朱笔批注,师父大概已经读过好多遍了。

他说什么话都不能算是装高深,因为黎繁知道,师父真的是深藏不露的高人,他的本事远比她见到的更大,难以窥透。

他或许有他的理由去烦恼,但她是实实在在羡慕他一身本事的。

“怎么会?师父您能治愈那么多人,救活别人救不了的人,不正是因为您才识渊博、能力出众。”黎繁紧忙接上话,“我多读些书,也是想像师父这样。”

再天资平凡的人,也都该有自己的志向,黎繁正儿八经磕了头拜的师,想成为和他一样高明的医者,不奇怪,不丢人。

若问现在的黎繁最敬仰谁,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就是那那悬壶济世、为善一方的活菩萨。这些年来,兴州城中就没几个人敢说自己从未受过他的好。

但他只是摇了摇头。

“我能治好那些人,不过是因为他们身上的问题不大,碰巧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只是没有遇见真正让我无能为力的人。”

黎繁似懂非懂,觉得师父可能是内敛谦虚惯了。

在她的一方天地里,师父就是最接近半仙的人了,他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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