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赶得不巧，前几日这边刚遮了乌云，下了几场雨。土夯完全是脚踩出来的野路，黄浆碎砾掺混在一起，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踩到哪里就没过鞋袜，溅起一腿泥泞。

“从厚梧里到你说的那个......地方，这条路是最近的？”林奕梦皱眉。

大姐正闷头往前走，猛然听到发问，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对，最近。”

林奕梦：“那处地方没有名字？”

“没有。”女人俯身粗鲁地将裤腿往上一撸，眼睛贼兮兮地在旁边人的口袋里打转，“太不好走了，我这可是亏大发了。”

林奕梦又掏出板一模一样的巧克力晃晃，在女人伸手欲抢的档口，反手将它们塞到另一侧的口袋：“好好带路，只要你事情办得好，好处少不了你的。”

“你对那处很了解？”他抬着下巴往前指了指。

“了解倒是说不上。”女人一脸鄙夷，“我们不常来往，那穷旮旯给孩子上个户口都费劲儿，要是嫁娶，别说彩礼了，一点儿油水都捞不回来，精神没点儿问题的哪个往那儿送？”

她说着说着来了兴致，压低声音炫耀自己听到过的小道消息：“听说，曾经上头也来过人，打着什么‘文明环境，造福你我他’的旗号，钱也拨了，施工单位车啥的也都到了，结果最后不了了之了，你猜怎么的？”

林奕梦在她炙热的目光里摇摇头。

“那些人穷惯了，过不了那鸟语花香的富贵日子，居然给人家施工队打跑了。”她声音沙哑地笑出声，“就是那穷命，好环境不要，好条件不享福，你把娃子往外面送啊！男娃子三两句花言巧语勾搭个女生，娘家人还不给接走过好日子不成？实在不行给肚子里造俩娃，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女方家肠子软这么一劝，后半辈子填饱肚子不就有了？”

“那如果生的是个闺女呢？”

“赔钱货啊。”女人摆摆手，“赔钱货就更好办了，找个有钱的傻一点儿的，或者岁数大点儿半死不活的，先花点儿钱捯饬捯饬，等拿了嫁妆再黑灯瞎火地上了床这事儿就结束了，也算没白吃家里这十来年的饭。钱到手之后拾掇拾掇置办点儿东西，啊对，最近说的那什么，播......播啥玩意的，不是有打赏吗，来钱也快。”

林奕梦皱眉：“你们小区可有宣传教育这一说？”

女人茫然：“什么教育？哦，你说上学读书啊？多少钱啊往那地方塞，谁做这个赔本买卖？”

“所以，厚梧里生出来的孩子，男孩用来入赘，女孩用来卖？”林奕梦被气笑了，“上学没有用那什么有用？下地种田吗？”

“不然呢？”女人奇怪地看着他，突然想到什么不死心地继续追问，“帅哥家有几块地啊，住哪儿啊，城里人不？是不是在大公司上班啊，家里媳妇儿干啥的，要是媳妇儿不行我这儿有个便宜的，我家那三个听话的，挑水洗衣服啥都会。哎，媳妇儿生娃了没，我家这个能生，你要不要......”

她还在后面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林奕梦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他现在觉得，脚下这块泥地，可能是厚梧里最干净的地方，没有被玷污，没有被思想禁锢，没有生来就是利益的交换。

最可悲的，无非是一个贫穷的地方在用贫瘠的思想去憎恶另一块贫穷的地方。

*

“是什么本子？”

邱父最近岁数上去，体力也跟着大不如前，他气喘吁吁地拽着链子拖了一会儿，被福利院捡来的便宜儿子不知道碰到哪里一个踉跄，两条小臂险些抽筋，颇为不甘地将它随便丢在地上，一脚将人踹倒，四下寻找新的工具。

“说话，哑巴了？”男人一棍子甩在段初腰腹上，似乎是这个轻便又顺手，不禁顺着惯性多来了几下，“你说韩导让你当男主，本子呢？”

段初幅度极轻地摇摇头。

“你敢耍我？”他上前一步，几乎是跪在地上，右手紧紧攥住儿子的下颚，“男主角，还有几天进组，怎么可能没有本子？”

随着男人的手越收越紧，段初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窒息感，可这还远远不够。

“本子还没有改好。”段初轻声回答，“现在在拍女主戏份，还没有到......”

“混账！”

回应他的是一个耳光，耳边“嗡嗡”乱响连成一片，也不知道哪里在疼，反正又酸又涨带着星星点点的酥麻，幻灯片似的红黄蓝紫闪得飞快，最后融在一起变成了五彩斑斓的黑。

一切都在按照他预想的轨迹发展。

等到段初的视觉和听觉恢复，他好像又听不懂那老男人在絮絮叨叨骂些什么，只惋惜地开口道：“爸爸，不行，如果破相了，即使演技再好，韩导也是可以随时换人的。”

邱父果然停下了。

他看着那养不熟的白眼狼的一双眼睛，浸着红血丝，眼尾处还有一块小小的淤青，却格外明亮，不屈的、倔强的盯着他。

孤狼一般，好像在等待时机咬断他的喉咙，生吞他的血肉。

邱父从这双眼里读出了一点儿恐惧，手不自然地攥紧成拳。

“你说得对。”

他将人随手扔在地上，跌跌撞撞扑到餐桌边闷了口啤酒，在酒精的催使和易拉罐的“滋啦”声里梗着脖子晃了晃头，那眼里的倔强好像又不见了。

果然，都是幻象。

男人松了口气，四下瞧了瞧，一路将人拖拽到台阶跟前，揪着衣领子往坚硬的门框上撞。

“这里拍戏用不到，也不用担心破相。”

他笑呵呵地回答。

*

即使抄了近路，林奕梦走到后面这片无名地也已经六点出头，路越来越窄，不知道绕了多少个转角后是一大面涂着青苔的灰墙。

墙体已经晒得龟裂，裂纹处填满了腥臭的污痕，领路的女人却突然停下脚步。

“就这儿了，顺着走，没几步路就能看见人了。”她捂着鼻子，毫不掩饰流于表面的厌恶，“我送也送到地方了，东西是不是......”

林奕梦静静地看着她。

看了许久，久到女人腿肚子转了筋，已经开始打哆嗦，才从口袋拿出三板巧克力扔到她怀里。

“三个闺女一人一板。”

这是他能留下的最后的善意。

那女人没骗他，顺着斑驳的灰墙往前走，大概五十步的脚程后，林奕梦看到了人。

三五个正忙乱地在电线杆旁收衣服，有些掉到地上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夹杂在当地分辨不清内容的土话卷街中被拾起，掸掸灰尘又收进屋了。

这里对于生人更加戒备，林奕梦早就知道，所以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不知是谁看到了，用方言嚷了一嗓子，混杂的叫骂声戛然而止，纷纷围了上来。

他从书包里又掏出一沓红包，准备故技重施，却被一个看着满脸精明的女人按住手：“先家去，问清楚情况再走动。”

她紧盯着陌生男人的书包，用肥硕却异常灵巧的肚子挡住了。

这个女人应该在附近有些话语权，林奕梦见人群因为她的一句话便散开，心里有了计较。

*

“校园本需要注意什么，青春仪态。”邱父一棍子敲在膝盖窝处，“腿打直，你这个岁数不知道校园男神什么样？”

段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走起来。”

“步伐一样吗！”男人骂咧咧地在他小腿处又敲了几下，凸起的木刺倒扎进少年光洁笔直的小腿上，带下一串血珠，“第一步80厘米，第二步78厘米，说过多少次了，要精准......精准！”

他火气一下子上来，下手便没轻没重，木棍狠狠攮在少年瘦削的背脊上，段初稳了稳身子没站住，狼狈地跌在地上，带起尘土飞扬。

“起来！”邱父揪着他的衣领子，气喘吁吁地开口：“步伐走不对，还拍戏呢，拍什么，谁会要你？细节做不好，戏拍完就不会被观众买账，半路被导演换了都是常事，以后恶性循环，怎么让公司火起来？”

他跪在地上，脸上神经质的又换成了近乎虔诚的乞求神情：“焱承，我翻遍字典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四个火不好听，三个火，也足够让你火到顶流了，等你火了之后，继承下去，公司也就火了，我也就有戏拍了，就能再次进入我喜欢的娱乐圈，再一次成为顶流。”

他近乎痴狂地幻想着未来，嘴里喃喃念着：“对，顶流，仪态，台词，都要完美。”就这么神经兮兮地念了几分钟，终于想起自己正在进行的事，在段初后腰上一敲，“起来，继续走！”

......

“腿不要晃！”

“......挺直！脸上表情还用我教吗！”

“神情！嘴角弧度！”“啪啪”声如影随行，机械地迈向下一分钟，段初不知走了多久，脑子里浑浑噩噩的，一会儿是叫骂声，一会儿是漂亮包装的手工小饼干，一会儿是三岁到五岁间稚嫩的脸。

“哥哥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三岁的小孩子没有记忆，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他，自然而然的，大豆丁身后跟着一个小豆丁。

段初本就少言寡语，也不想搭理他，被“哥哥、哥哥”地叫烦了，同他说过的第一句话是——

“你叫什么名字？”

小豆丁挠挠头，乖巧地露出一张笑脸：“不知道。”

段初懒得回答，没名字就没名字，跟着就跟着，跟累了自己讨了没趣就走了。

“哥哥......”

谁知道，小豆丁在身后跟了整整两年。

两年里的某一天，小豆丁突然有了名字，不知道段初从哪儿看的，脱口而出一个“梦”字，从此他就叫梦梦了。

“梦梦......”段初喃喃地念出声。

最后一次了，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

那年的19岁是怎么过来的，段初记不清了。

但第二个19岁，他一定会亲手送这个畜生下地狱。

第二个故事好长，但重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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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错位的仲夏（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