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块儿忌生人。”满脸精明的女人将他带进了家,却没有端茶倒水请客人坐坐这些该有的礼仪,只是随便给他找了块空地落脚。
林奕梦早在进来时就用余光扫了一圈,家里男人不在,只余一大两小,挤在一间酒店标间大小的一室户里,大的在床上躺着,身下的被褥已经洗得发白,小的两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他。
虽然小,却很干净。
“你来我们这儿是找人,还是......”女人的目光下移,精准地落到他的口袋处,“我算是这旮旯的老人,十里八乡没有我不了解的,你们城里人有个词叫钱货两清,如果你我都满意,那你是生人这事儿我也可以顺便寻个由头,帮你遮掩了,这笔买卖横竖你都不亏。”
林奕梦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来找人。”
“如果你能帮我把人找到,那么你想要的都能得到。”他翻出来个红包递过去,“定金,事成了再给你剩下的。”
女人坦然接过,塞在身后只剩花瓶的瓶子里:“你问吧。”
“那就......先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林奕梦见她戒备心尚在,直接开口恐怕会适得其反,只找了面墙倚了采取迂回手段,“孩子不怕生人,老人照顾的很好,有学问,不声张,你是个好母亲,也是个好儿媳。”
女人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愣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好久没有人这么说过了。”
“我是走丢的。”女人有些迟疑地开口,“也忘了什么时候丢的,也不记得家在哪儿,反正被这家捡到已经十一二了。公婆带着找也找了,问也问了,花了不少钱,后来我实在过意不去,就不找了,留下来全当报恩了。”
“你丈夫呢?”
女人摇摇头:“他在城里工地打工,我和他商量着等钱攒够了就把娃带出去读书,本来也想出去干点儿什么,但妈病了,家里总得留人,就这么拖到现在了。”
女人叹了口气:“不提我了,说说你吧,来找人的?可有什么体貌特征或者照片啥的?”
林奕梦点点头,从包里掏出邱父的彩印照片,递到女人跟前。
“啊,他,我认得。”女人只看了一眼,便一拍大腿,引着林奕梦来到窗前,“你看那儿,有个红顶子看得着不?他就住那儿,还带着个儿子。”
“儿子可帅,在城里读书,对老大特别好,我家这个爱学习,不会的如果遇上了还给讲两句,不用的字画本也都拿来给我们用。”
她随手在窗框边那一摞书里抽了一本:“你看看,这就是老邱儿子的。”
是初中发的字帖,都是用铅笔临摹的,前几页纸张已经被橡皮擦磨得很薄。林奕梦拿在手里翻了翻,中间那些也都是层层叠叠的铅笔印,有形有体,还带了段初自己的独特韵味。
“他也是用铅笔写的?”林奕梦喃喃出声。
女人不疑有它,只随口回了:“这孩子也节俭,我还记得那次老师让用钢笔练习,这孩子为了多写几遍用的铅笔,还被他爹揍了。”
“他父亲......经常打他吗?”
“经常?”女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讽刺地“嗤”了一声,“用经常可不对,只要他看到儿子,那是必然要打的。”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我原先好像听到她们聊过,老邱管这叫......叫什么来着,训练还是演练啥的,反正嘴上说着为孩子好,但每次我看到那孩子练完后都青一块紫一块的,什么练习打孩子啊真是。”
林奕梦好像在听着,脑子里却不自觉地回忆起那个酷热难耐的七月。
福利院的环境不错,空调冷气给的足,小孩子跑跑跳跳的地方也够大,不过段初不喜欢跑跳,也不合群,只喜欢在栅栏门那块儿鼓弄花花草草。
据说福利院三个花坛绕着一圈的小植物都是他种的。
林奕梦也有样学样,跟着在屁股后面捣乱,土是填到脖颈里的,花种是到处乱撒的,段初也不说他,只闷着头处理手里的那些。
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栅栏外。
原先林奕梦不懂,只当他是向往自由,想出去玩,后来大了再想起这些往事,才幡然醒悟,他是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有家的机会。
所以他们第一时间就看到了那个局促不安往里张望的漂亮女人,女人很有气质,那双眼睛里填满了心疼的情绪和左右为难的挣扎。
“我......我只能领走一个。”女人走完手续,在两个孩子的注视下挣扎地更加明显,“对不起......”
院长当时说了些什么林奕梦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句:“那就梦梦吧,嘴甜乖巧,岁数小长得还不错,例行检查都有做,一会儿我把报告拿给您。”
林奕梦听到自己的名字,鬼使神差地上前两步,紧紧攥住女人的手,轻轻晃了晃。
他的记忆里没有亲情,却很敏锐地察觉到跟着这个女人会是个好归宿。
尘埃落定后,他回头看了段初一眼。
那年段初七岁,眼睛里读不出情绪,只是静静地退了两步。
就这么半推半就的,成全了林奕梦渴望已久的亲情和无忧无虑的童年。
他有了家,养母待他比亲生的还要上心,给他买好看的衣服,帅气的玩具,陪他读书画画提升气质。
可是,好像他的生命里少了什么。
总是噩梦,总是忘不掉段初那退后两步平淡的眼神。
林奕梦在梦里挣扎了很久,觉得那种眼神悲伤又失落。
他是怨我的,一定是。
直到段初被人接走后,林奕梦才终于停止了噩梦,原谅了那个只为一己私欲的自己。
却没想过,他得到的不是亲情,进入的不是期待已久的温暖家庭,而是地狱。
段初过得并不好。
是他的自私自利造成了段初的噩梦,他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即使以后他再怎么弥补,都拼不全段初一个美好的童年了。
“你怎么了?”
林奕梦猛然回神,才发现嘴边咸咸的一片,不知道何时流了泪。
“没事。”他随手抹了一把,“再给我讲讲邱家的事儿吧。”
“自从那孩子上高中后,我们的联系就少了。”女人回忆着,“他的母亲三年两头的不着家,听说是外面有了男人,那男人开豪车挺有钱的,好像是娱乐圈的?都瞎传的,真不真实的也没法考究。”
林奕梦点点头表示理解,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前段时间你们是不是考试了?我听老邱说过。”女人给他倒了杯水推过去,“这些娘们传他是成绩不好所以前两天回家才被老邱打,但是这孩子以前还给老大讲题,听着根本不像学习不好那样,所以我估摸着老邱就是找个借口揍孩子。”
林奕梦:“那你们就听着他被揍?”
女人叹了口气:“我也是没办法。私下里我偷偷跟老邱说过几次,他说孩子叛逆期,也是为了孩子好,只有学出来才有出路,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说,我怎么好意思再去劝?”
“你是那孩子的同学吗?”女人终于想起来自己忘了问。
林奕梦点点头,舌尖堪堪打断那些心里臆想差点脱口而出的歪心思,只规规矩矩道:“我是他的同学,也是他的舍友。”
女人“哦”了一声:“那你来找他是......”
“他跟老师请了假,说生病了。”林奕梦谎话一穿到底,“我这边担心他,高三课业重,想着把笔记和试卷给他带来,就去找班主任问了一下住址。”
“但是你知道的,这个地方只能填一个大体住址,所以具体的我只能多问问,多打听打听。”
女人笑了笑:“辛苦你了,还能想着同学,看来你们关系很好。”她四处看了看,关切道,“孩子还没吃饭吧,我先做点儿饭?”
“我来帮你。”
“这怎么好意思。”女人局促地搓搓手,“你都给了钱了,我也只是给你搭个话,本来也没做什么的......”
她看着手上的一沓子红包愣住了。
“这里是2000块。”林奕梦将书包拉上,“我只带了这么多,学校现在都有贫困生补助金了,等两个孩子上了学可以去申请,虽然这点钱不够,也能让他们好好补身体,给老人换个舒服的环境。”
2000块,可能是一个贫困家庭半年的生活支出。
“不行,不行。”女人终于反应过来,把钱往他手里塞,“我本来就很贪心了,不想让她们看到分了钱,你已经给了定金,我就拿一张,就一张,一张就行。”
她从红包里抽出一张:“有手有脚的,我们可以挣的。”
林奕梦:“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我来说,远远超过这2000块钱了。”
他在女人焦急的神情里摇摇头,将钱塞进空花瓶里。
*
“从三点走到七点。”邱父将喝光了的易拉罐往便宜儿子头上一丢,“教了这么多年,上个学,读个高三,就全都忘了?”
段初沉默地垂着头。
“算了,闷嘴葫芦一个,憋不出个屁来,我怎么就在福利院看上你这么个糟心玩意。”
邱父啐了一口,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地走到屋子的另一头,在杂物堆里掏啊掏,掏出一个废旧的马桶水箱。
段初瞳孔一缩。
“仪态明天再练。”男人敲敲桌面,“滚过来练台词,只剩一个小时了,要是练不好,今天给我睡外面!”
“快点儿,我给你掐着时间。”
“每个字的顿挫,节奏都要非常精准!这些不用我多说了吧,今天这1500字,争取一个小时内练完!”他把手按在段初的后脖颈处,微微使力,看着头完全浸入水中,直到手掌也被浸湿,才满意地点点头,将手抽出随手拽了两张纸,“开始吧。”
......
“第七个字间隔长了,重新来。”
“校园本不是古装本!需要这么慢吗!”男人按着他的脖子,看着水里接二连三涌起的气泡,“重新念!”
“第三行的停顿长了,重新念!”
“错了!短了!重新念!”
“字还能念错!你是眼瞎不识字?!这么多年书白读了,供你上学花了我多少钱?”邱父听着手下的咳嗽声,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反抗,愈加发了狠,整个小臂都沉进水中,“才二百来字就不行了?重头读!”
这个废旧的马桶水箱是被养母用坏的,拆下来换了新的之后,那个富丽堂皇的“家”容不下垃圾,就被邱父运到这里做道具了。
男人本就是个邋遢惯了的,自从养母离开这个家,什么都还是能用就行的样儿,不打扫不整理,更不用说装的全是些破烂杂物的西侧小屋。
“你是娱乐圈的新人,说句不好听的就是那些大导演的工具!”
“工具要有工具的自觉!”
“不许闭眼!你见过闭眼说台词的?”
“为什么在水里念!有阻力练出的台词事半功倍!都是为了你好......”
水箱底部黑绿连成一片,也说不上是什么生物霉菌,水里有股味道,段初闻不明白,却能看到水中一丝两丝若有若无的血线。
他在嘴里舔了舔,果然是刚才那一巴掌牙把腮帮子磕破了。
“继续!”脖颈一痛,段初没反应过来,呛了两口水。
应该差不多了,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马上就到八点,水箱距离录音笔太远,恐怕录不进去太多东西,还是早点儿结束得好,留点儿体力给明天的酷刑和公司那些偷鸡摸狗的烂账。
*
今日的菜挺丰盛,两个孩子一直在小凳子上坐着咽口水,却都乖巧地看着没有催促。
“他的作息还挺规律的。”女人招呼两个孩子来吃饭,“具体时间不清楚,但是早晨起的早,六点左右吧,晚上一般八点来钟他们家就黑灯了。”
林奕梦看了眼手表,已经指向七点四十六分。
“从这儿到邱家要多久?”
女人大体估算了一下:“十分钟没问题,过了小土堆就是,用不了多久。”
林奕梦摆手阻止了她要盛饭的举动:“我不吃了,现在过去时间刚刚好。”
“那我同你一起。”女人想了想倒是没再劝他吃饭,只毫不犹豫地放下碗筷,“他俩很乖的不会乱跑,我放心,但你一个人而且人生地不熟的,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让你自己过去。”
晚上的土坑,是真的可以演鬼片了。
林奕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大跨步,看着前方非常有安全感且走得异常平稳的女人,叹了口气。
这里的四月初实在是动物繁殖的好地方,比城里早了两个多月,已经有大黑蚊子咬住不撒嘴了。
林奕梦一边看路一边胡乱挠胳膊,好烦,这血甜的好事儿能不能让给其他人。
“到了。”他还在四处拍蚊子的时候,女人突然停下,指着前方五十步开外的红顶平房,“灯还亮着,不能进,等到灯暗下来了人就睡了,那时候你可以进去找你同学。”
林奕梦点点头。
“那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以吗?”女人犹豫地看看身后,“我再陪你等一会儿?”
“不用了。”林奕梦摇头,“剩下的事我自己可以办,也该我自己去办。”
女人不懂什么意思,却总觉得这孩子好像不是那个笑眯眯的模样了,他的眼神开始冷淡,仿佛脱了假面,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真实的血肉。
*
段初有极强的时间观念,这恐怕不是天生的敏感,而是日积月累打出来的“劳动成果”。
林奕梦在灯光暗下的一瞬间看了眼手表,八点整,分秒不差,巧得刚刚好。
接近着,西侧那间传来骂骂咧咧的声响,声音不大,听动静像是酒鬼发出的。林奕梦闪身躲在树丛后,看着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进了正中间那屋,几分钟后所有的灯都暗了。
应该是邱父,但只有邱父。
所以段初还在西侧那间屋里。
邱家大门关着也不知道锁没锁,林奕梦试着伸手推了推,没推动却从上面摸到一手铁锈,这玩意要是真推开了恐怕今天得被当贼抓起来。索性拿出他那个攻略对象友情赞助的小手电,四下照了照。
然后用了几秒适应黑暗,猴一样从侧边断裂的矮墙跳进去了。
凭着刚才记下的位置,他走向了那间不知道为什么虚掩的门,借着夜光手表看到了台阶边段初的鞋。
他的心脏开始怦怦乱跳,越跳越快,快要跳出心口一般,推开这扇门,他将完完全全拥抱属于段初的那空缺十年的记忆、苦难、挣扎和从未泯灭的善意。
鞋跟敲击在台阶上,在寂静的黑夜中格外刺耳。
“谁?”
林奕梦设想过无数遍,白日梦、睡梦中各种各样场合的相见,该用什么样的开场白,该拥有什么样的剧情线,才能藏住炽热的暗恋,不把人吓跑也不让自己太难收场。
却发现所有的一切在**裸的苦痛面前都那么苍白无力。
他能为自己辩驳什么呢?
末了,他动动嘴唇,脑中只剩一句——
“段初。”
他缓缓推开那扇记忆。
段初,我来接你回家了。
[撒花][撒花]他们终于相认了,身世揭露后面就是苦尽甘来。
生日遇上录取通知书,爬到岸上看看新世界,简直不要太爽。今天开心就多写了点儿,不过大家放心等我开学前这本一定会完结的,且不会仓促结尾。
不管收藏多少,不管能不能入v,会不会有人喜欢我的文,我都会努力写下去,给我自己心里的故事一个意义非凡的结局。
新的一岁,欢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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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错位的仲夏(40)(生日加长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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