婪,母亲。
姑娘们在妳的庇佑下得以降生,荆棘、高山与河流守护这片女栖之地。
颂生河见证我们立下诺言,只要河水依旧澄澈,月光照常洒在婪山之上,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故土与名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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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雀盘旋,暮霭蔽日。
预料之内,雷声炸响过后便是大雨滂沱。从干枯荒芜到潮湿得发闷的平地上,日光被牢牢遮蔽没有一丝垂怜之意。
象征着女军的旗帜桅杆发出刺耳的一声脆响,而后折断。旗帜搅着风与雷声摔在尘土中,很快又被打斗激起的泥沙所掩盖。
“林归赋,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
归赋半跪在地上抬头,长时间的战斗没有让她显露出丝毫疲惫,眼里是外露的狠意。哪怕她此刻身中数箭也没有人敢近身,只有季禹一人上前。
她的右手被划出见骨的伤,右眼险些被刺,划出了一道从眉骨至颧骨的血痕来。如同地狱里爬起来的恶鬼,下一秒就要将人敲骨吸髓。
听到这个蠢问题,归赋想笑,却扯不动嘴角只一声轻嗤。
“不把女人当人看的国度,是不该存在的。”
季禹一身银色战甲擦得锃亮,腰间的剑鞘乌黑,那长剑被他握在手中,尚未沾得一丝血液。
被归赋强硬的态度所刺痛,季禹凑她近了些,“可笑!什么为女争权、姊妹一家……你本该做我妻子安分守己,你却跟着你母亲做这些大逆不道之事,待有朝一日反噬己身,最后只会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他伸手轻佻地把玩着归赋垂下的一缕发丝,倒也不怕归赋还有没有留别的后手,“若是你愿意退一步好好谈判,陛下仁厚自会宽容。可你偏偏不愿,将我朝搅得不得安宁。”
“谈判?”归赋没有后退,也没有站起来,只是不闪不避迎着他的目光,讥讽之意溢于言表,字字有力,“赵顺仁从前倒是也想同我们谈判,但那是因为他从未想给我们留余地却发现自己屡战屡败!我若是遭到反噬,那也是我该有的命。但在那之前,我一定带你们一起下地狱。”
季禹冷笑一声,他似乎对这场战役胜券在握,抬手便把自己头戴着的护具取下,身后立马有人接过他的护具。
季禹的头发淋了雨稍有些乱,但相比归赋还是俨然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我记得你母亲当年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摔下来被人捡回去流落到云乡的吧?如今你看到的,应当你母亲当年也看到了才对。托我的福让你走你母亲走过的路,不谢谢我?”
归赋并未露出怒意,只是上下扫视着他,只看他身上战甲将身体包裹的严严实实,想着还有哪里能下手。这样看着,反而有种离奇的平静坦然。
“流落……把大鄢买卖女人讲得这样轻描淡写,可见你们从根上就是烂的。早知道就该留着你父亲,现在还能将他提到你面前教你重新学说话。”
季向崇死于归赋之手这件事人尽皆知,季禹闻言脸色一下子便阴沉下来,抬手便捏紧了归赋的下巴,他咬牙切齿道:“贱人!”
“将军!”一小兵穿越包围进来汇报,打断二人,“西面叛军已被清剿,桑无恙已死!”
季禹闻言眼梢浮上几分轻松,他敏锐地从归赋的眼中捕捉到冷意,欣喜更甚。
抬眼望去,残肢断臂就在将士的脚下,躯体之下流出的血液汇成小小的水潭,雨点击得血水四溅将草木漆上暗色,平日里沁人心脾的自然之气也早已被腐蚀殆尽。
“桑、无、恙。名字倒是取得好,可惜,这就是她的命,”季禹笑笑,神色怜悯打量着归赋,“那你呢,林归赋?你的命,会带你走到何处?”
季禹凑在归赋的耳边开口道:“其实我也很佩服你们,一帮女人能搞出那么多事情来,可我也是真的看不起你们。”
“从穹都到沧州……林归赋,你甩了我多少次脸子?”季禹靠近归赋,伸手恶意地碾过她脸上的伤口,“为了点权势,你们还真是不择手段。”
“你跟你那个早死的娘一样,就该一辈子……”
季禹对脚上的刺痛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归赋使短匕从胸口刺入,伸出的手堪堪停在了半空。
凭空一支冷箭撕开灵空,又以极其狠厉的力道刺穿季禹的脖颈。
“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把林晟泊的姓氏安在我头上,”归赋轻轻骂了一句,“不长记性的东西。”
归赋抬眼,眼角有些刺痛,或许是血液流了进去。
方才那袭来的箭羽极准,正是冲着季禹的脖子而来,一击毙命。
是云杉吗?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鸟鸣,由远及近。
归赋拿出藏在衣襟里的哨子,用力吹响。
短促而尖锐。
随后底下的战场传来几声同样尖锐的回应。
季禹死了,但大鄢军还在朝她涌过来。
归赋不再挣扎。
只是偏过头看向低地。
生命即将流失殆尽的最后,她看到了启明鸟顶着骤雨翱翔于风,成群结队向天边延伸。
视线模糊中,混乱战场出现了几条有序线条,那是她的姊妹收到了撤离的信号,跟着启明鸟的翅膀为自己开辟生路。
明明所有人毫不犹豫地离她远去,归赋的脸上却平静而温和。
她慢慢转动着眼珠,注视着地平线那端的太阳。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已经是垂暮之时了。
归赋,你为什么走上这条路?
这个问题归赋被无数人询问了无数遍。
她的路已经被堵死,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了。
她的尸首或许会被拿来威胁自己的姊妹。
既然如此,还不如自己——
死无葬身之地。
归赋在坠落,她已经完全脱力,却感受到风在托举着她,或许风也在同她一起坠落。
风声灌耳,让她听不进去任何声音。
母亲的脸却蓦地出现在她眼前,无比清晰的母亲的脸。
她连做梦都看不清的阿婵的脸。
郊外马场,潭婵难得骑马,也难得可以挺直背脊。
缰绳被她攥在手中,天地之间再无拘束,骨子里的张扬恣肆又从这数年伪装中透过气来。
她健硕的身躯在夕阳余晖下尽情驰骋,如空中雌鹰展翅般宽阔。
是了,是这样的眼睛。
在梦里,轻轻抚过她千次万次。
“阿赋!妳也来试试!”
归赋的鼻子有些发酸,连着全身都在痛。
阿婵。
她想发出声音,却发觉喉间也是痛的。
身体所感受到的迟来剧痛让她大脑混沌,将脑海中最后一缕清晰的影子搅散。
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轰隆雷声作响,树木枝桠疯长,挣扎向上。旌旗没有被泥沙掩盖的一角被风吹得飘起,微弱却无停歇地飘起。
无形大手拨动转轮,天地一霎时陷入了一片静默,而后再度轰鸣作响。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早已干涸的雨水一滴一滴慢慢上浮。
“婪母会庇佑她的每一个孩子。阿赋,你也是。”
“婪母在哪儿呢?我们能去看她吗?”
“婪母不在这里,你看不到她,但她一直在你身边。”
婪母,在哪里呢?
归赋费力地想着。
她描摹不出婪母的面孔,只模糊看见好几个黑影。
但看得出那是一群女人,像潭婵一样健壮高大的女人,也有像苏婧儿一样瘦削矮小的女人。
她们慢慢靠近,归赋并不害怕。
她蜷缩成一团,等待着灵魂消亡,只觉得回到了潭婵的怀里,春光灿烂,照在脸上是绵密的暖意。
却有声音告诉她。
归赋,妳该醒醒。
妳生命的尽头,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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