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琴止新法

“赋姃还是没醒吗?”

“还没呢。她本就旧伤未好,城中琐事也尚未安定,前几日校场意外落马伤又裂开……好在长夏说无事,想来只是这几日往返奔波累着了。”

“但这也太久了些,这已经是第三日了……”

床上躺着的人面色稍有些苍白,看得出很是疲惫。苏婧儿正帮她擦完脸,连搅干帕子时清水滴落的声音都刻意放轻,怕惊扰了那人叫她梦里不安稳。

几人在正厅小声说着话,却听得里间的苏婧儿一声轻呼。

“阿赋?”

眼前人的脸慢慢清晰,窗外正是艳阳天。

归赋还未从刚刚梦里的重压下缓过神来,脸上的凉意慢慢散去。旁人扶她坐起,身上伤口隐隐作痛反倒叫她明晰了现实。

有其余的脚步声靠近,来人惊喜喊了声“赋姃!”

耳边可以清晰地听见持续不断的蝉鸣,鼻间闻到了特定空气的味道。

一伸手,便可以清楚感受到姊妹手掌的温热。

窗未关,外头的阳光如薄纱罩在软榻上,归赋顺着那光看向窗外——

这是她们反叛出逃的第三年夏天。

羌岚河一役大捷,女军入驻琴止,楚王被俘。

至此,北境三府四十二郡皆并入女军属地。

苏婧儿伸手探了探归赋的额头,并未见发热这才安心,又忙差人去请安长夏来再给归赋把脉看过。

方才还在屋里的众人都凑了上来,但又怕几个人一起说起话来吵到归赋,只眼巴巴看着她。

归赋的喉咙有些干涩,但也下意识便朝她们笑道:“我已无碍,大家不必为我忧心。”

众人见她已醒,便不再过多打扰,倒也能安心去做自己的事了。

苏婧儿自小便进入林府,陪着归赋一起长大,对归赋的一举一动分外敏锐,待屋门一关上便问道:“方才见你脸色不好,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无恙跟云杉呢?”归赋思绪尚且混沌,心跳却如雷作鼓,将她的胸口都振得发薄。

就好像它重新开始学会跳动,亦或者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无恙前几日去了蟒山替长夏寻草药,昨日传信说在回来的路上了。云杉今早还来看过你呢,见你没醒就又回大营了。”苏婧儿忙安抚她,又给她倒了碗水。

“婧儿,我方才……做了梦。”

“是不好的梦吗?”

归赋沉默半晌,又缓缓摇头道:“记不太清了,太模糊。”

“不记得是好事,这些日子累着了。你这几日一直睡着我们都担心坏了,生怕你……”苏婧儿说到最后一句越发小声,拉紧了归赋的手臂。

归赋温声道:“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大营那边这几日如何?”

一提到姐妹们,二人皆向外走去。

苏婧儿正色道:“很好。这几天大家各自分工,训练新人、城内巡逻、外围驻守的都很有序。还有不少姑娘去找卫姑娘学算账的。养伤的姐妹也都好得差不多了,”

归赋点点头,“辛苦大家了。”

“卫姑娘呢?”

“这个点,应该还在看账吧。今早她身边的桃枝还来过一趟,问你如何了。”

归赋了然,同看向她的伙伴打着招呼。

琴止城一直都是独立出来的。

因祖上是抵御外敌有功的名将,当时的皇帝便将此地赐予卫家世代管理,其势力盘根错节、牵涉颇多,皇帝下派监督的官员很多时候也排不上什么用场。

又因其易守难攻,资源丰富,一直以来都是历朝开拓者拉拢的对象。琴止的倒戈,另所有人都未曾想到,其中缘由更是不得而知了。

“赋姃!”卫琳琅身边的桃枝性格活泼,小跑着便来了,“小姐听说大人醒了,想晚些时候过来看望,怕大人待会儿有别的安排,特叫我来问一句。”

“卫小姐可还忙着?我现在无事,倒是想去她那里坐坐了。”

“小姐在自己书房看账呢,我这就给您带路。”

“哎等等,让长夏给你看过再去吧。”苏婧儿急道。

归赋止住脚步。

方才还未注意,这回才觉脚下确有些虚浮,总觉得全身都覆盖了一层软膜,不踏实。

长夏急匆匆地赶过来,看归赋脸色尚且苍白也是心急,检查下来却发现并未有哪里不对,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几人这才放下心来让桃枝带着归赋去找卫琳琅。

书房内,卫琳琅正翻着账本。

这里原先是其父亲卫成枫的书房,红木桌案横陈中央,四周环以书架,瓷瓶典籍置于架上,而壁挂着的则是名贵字画。案上檀香缭绕,令人舒心的味道盖过了因各项事务带来的枯燥。

卫琳琅往日里琐碎的钗环已尽数卸下,头发只简单的束起,一身青色长袍没有多余的饰物。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像久居闺阁的小姐,倒更像是世家大族专门培养出来的下一任继承人。

来人附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卫琳琅停笔,轻轻皱了皱眉,“这几日一直有人过去闹事吗?”

“据那老板所说,隔三岔五的就有几人说是以前的客人,来找姑娘叙旧情的。一个个长得凶神恶煞,虽然也没做什么,但他们来那边一看就来者不善,客人不敢撞上怕惹麻烦,连着酒楼的生意也差了许多。”

卫琳琅叹了口气,其实她也早有预料这样的场面,但说到底她是借着归赋的势才有今日,归赋才是高位者,她也从未提出过异议,“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不多时,归赋敲了敲门。

“卫小姐。”

闻声卫琳琅脸上的严肃之色褪去,换上一片喜色,快几步绕过桌子开门,“赋姃!”

“快进来!刚刚还想着什么时候把这些事情都处理完去找你呢,没成想你这就来了。你来看看这些!”

“方才下属亭所专人送来的汇报,原先按照你的吩咐关停了城中所有青楼,这几日那块地界上的新店总有人故意去闹事。虽也并未打砸,但总归是影响了不少店家的生意。”

万春巷,是琴止城有名的烟花柳巷之地。

一条映阳河将华灯璀璨与寻常百姓家分隔两岸。白日里万春巷看起来还都是寻常酒楼,等到夜幕低垂之时,华灯初上。

楼内的灯火会透过窗棂洒在水面上,偶有涟漪模糊那灯影,与远处的渔火、桥影交相辉映。

但自从女军入城后,归赋下令关停城中所有青楼伎院。楼里的姑娘大被送去专门的地方治病,少部分身体康健的就留在那里,筹备接下来的寻常酒楼,也难免有人不满。

比起卫琳琅的忧心忡忡,归赋也料想到了这种状况,她接过卫琳琅递过来的几纸汇报,“嗯”了一声,就又问起了其余的情况,“除了此事,事关新法是否也有人不满?”

卫琳琅点头,看上去有些无奈,“新法之中,琴止城妇女可以独立立户拥有田地一则被单独列出来,城中的文人书生一口一个纲常伦理。

“其余的零零碎碎皆是与妇女有关,但对于田赋、徭役和杂税合并,折成银两征收一事倒是没人有异议。但再怎么也比起关停青楼一事要少上许多。”

归赋了然。

重开青楼,他们认为这是再合理不过的诉求。琴止新法之中,于百姓而言有利的条条款款占了绝大多数,对于女军的不满只能从这些事情上入手,也方便挑起其余人的情绪。

大鄢立朝百年,百年间一直都默认女子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不能离开父亲、丈夫、男儿生活,一旦脱离,便会被视为水性杨花,不守规矩之人。

虽说女军之前经过的郡县城池皆实行新规一事大家都有所耳闻,但实际发生到自己身上到底还是不一样。

城中巡逻的士兵换了新的,是从前他们认为只会在家纺纱织布、相夫教子的女人。腰挂佩剑、身材高大壮硕的女人,瘦弱矮小但一股杀气的女人……眼前所见的世界并不如往常一般。

同从前归赋经过的城镇反应类似,他们对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一清二楚,并不希望打破旧有的规则。

卫琳琅看着有些欲言又止。

归赋猜到她想问什么,“卫小姐有话不妨直说?”

卫琳琅思索着措辞,试探着问道:“百姓对于伎院关停一事这般抗拒,赋姃可还要继续这一条?”

历朝历代都不缺秦楼楚馆。

作为税收的重头之一,男人们能在风月之事上花费的银两实在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上到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无论是解决需求还是满足那微小的权力**,风月场所都是一个最好不过的选择。

就算也有过明令禁止官吏召伎的曾经,但像归赋这般一刀切、下令全数关停还是头一回。

不仅仅是关停伎院,琴止城还要拨一大笔钱给那些姑娘们治病。虽说有女军分担这些银两,但好歹也是一笔大支出。而在旁人看来,这相比于军防、城建一类的大事,实在是有些不值。

那些曾召伎过的男子有的被罚劳役,有的现在还被关在狱中。

归赋似乎是不经意间瞥了眼卫琳琅,却看得卫琳琅心中一紧。

“卫小姐可曾读过那些风流才子写秦楼楚馆的诗?”归赋没有直接回答卫琳琅,反倒是抛出了新的问题。

卫琳琅不解,“这……我从前倒也读过。诗中所写繁华璀璨,却也孤寂。”

“万春巷女子烧身契那日,卫小姐也去了。她们当时的样子,卫小姐可还记得?”

卫琳琅突然哽住了,“……自然记得。”那日那些姑娘们脸上的神情,她现在回忆起来她们好像都还站在她面前。

归赋所说一事是在新规出来的第二日。

万春巷所有的姑娘们都聚在最大的春华楼,中间的舞台平日里红纱垂地、台上或起舞或抚琴的姑娘尽数消失,反而被摆上了巨大的火盆。

所有姑娘的身契都随着一把火被烧毁,只留下一点余灰。

有人茫然,有人恸哭怒骂,也有人畅快大笑。

但无论她们心中如何想,曾经或风光或痛苦的一切都将随着那火消失殆尽。

“诗中所写跟卫小姐现实所见可有什么不同?”归赋又问了一句,但她没有想着真的要卫琳琅回答,只是继续慢慢说道,“风月场所给那些文人墨客提供了不少素材,他们写那里歌舞升平,也写那里的姑娘多么凄惨痛苦。但那都不是真正在讲那些姑娘,是在讲他们自己。

“他们借那些女人的苦痛写自己如何郁郁不得志,讽刺达官显贵如何愚昧腐朽,他们真的同情那些女人吗?他们难道不知道那些女人的真实处境吗?不知道她们被殴打之后还要倚门献笑,装扮好自己迎客吗?”

到底是谁在写那里的纸醉金迷?是谁在写那里的灯红酒绿?又是谁试图用繁华之象掩盖那里的白骨森森?

既要烟花巷柳之地存在,又不断贬低那里。

“只有男人才会那么自然地认为自己的**必须得到解决,且解决他**的得是个女人。千百年来从未变过,他们太理所当然了。”归赋讲话时总是不紧不慢,话里透着股近乎冷淡的平静。

“卫琳琅,”归赋这回没有称卫小姐,而是叫了她的本名,她认真地看向卫琳琅,“我知道我所做之事你有诸多不解,你或许觉在我这是在断她们谋生之路,逼着她们从头开始。

“但这一整套东西从最开始就是错的,为什么世人都对她们这般贬低?因为他们的**、他们的需求才是开始,他们把另一方塑造成做错事的人,这样他们的怜惜才不至于那么虚伪。

“只要还有一个女人在做这件事,他们就会说女人都是自愿的。如果不从头来过,只是换汤不换药一遍又一遍重蹈覆辙罢了。

“你当日出城同我会面,你告诉我你不愿意只做普通妇人,愿意一搏。你想要权、想要利,现在忆起我也仍觉佩服。

“但我现在要的,是能以女人的眼去看、以女人的耳朵去听、以女人的手去做的人。我不需要你学着过去男人们如何上位的步子往上走,但我需要你看见你自己,看见她们。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归赋没有指责,只是询问。

卫琳琅一时间攥紧了她宽大的衣摆,心神一震。

半晌,归赋才听她道了声:“是,我定会尽力做到。”

这几日归赋与江云杉等人都住在城主府上的倚竹苑里,城主府比起大营更便于行走各地,也更方便与卫琳琅商量事宜。

几人都不习惯旁人伺候,便屏退了府中的侍女小厮,平日倚竹苑里倒是清净得很。

“身子可好些了?前些日子听说你去了万春巷,那里如何?”

一听脚步声,归赋就知道是江云杉。

“这话你一天问八百遍,我现在很好,你放心。”归赋带着笑意抬眼,看江云杉坐下便将手边的茶推了过去。

中庭被布置得很是舒心。

小湖环着望舒亭,喜光的紫藤攀上棚架,花叶从留出的缝隙里垂下。不知是哪里的流水潺潺,平添静谧。

“今日怎么换了副棋?”归赋手边的棋子先前都是卫琳琅命人备下的那副,但今日这副棋倒是换了新的木棋盒,里面的棋子也瞧着与原先的不同。

归赋脸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柔和,“巧佩她妹妹巧环先前去永昌找了师傅学这制棋的手艺。今日刚送来,你瞧瞧。”说着从中取出一颗递给江云杉。

江云杉将那颗棋子对着光细细看着,那黑顿时变成了翠绿,宛如清潭秋水,她笑道:“巧环素来很喜欢这些,什么都能做得好,也什么都难不倒她。”

“来一局?”

归赋与江云衫的棋艺都是潭婵教的,二人这么多年来也总是平分秋色,不分伯仲。

今日归赋落子却叫江云衫明显感到吃力,她诧异地抬头看向归赋,“长夏给你开的药还顺带补这的?”

归赋失笑道:“那不然让长夏也给你开个方子?”

二人一来一往,只有棋子落盘叠着假山流水。

归赋突然出声道:“云杉,你可记得平西将军季向崇有一子,名为季禹?”

江云杉落棋的手一顿,迟疑道:“是那个吗?你在沧州时林晟泊给你安排的那个?”

“不是林晟泊安排,是赵顺仁安排。”归赋落下一子,一声脆响。

“这几年倒是没怎么听说他的事情,但按照年岁,应当也已经跟着季向崇在军中历练才是。”

见归赋话里并无玩笑之意,显然并不仅仅只是随意提起。

江云杉继续道:“当年赵顺仁有意让太史令与平西将军府结亲,你那时与季禹倒也并不亲近,也有过不愉快。自那之后你与他就再没了交集,为何今日提起这人?”

归赋不再落子,只是手中捏着那棋子摩挲着,似乎在斟酌着要说些什么。

江云杉并未出声,只是耐心看着她。

半晌,归赋抬眼同江云杉隔着棋桌对视,轻轻道:

“杀了他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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