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阵风吹过,院里的苍翠绿意晃了三晃,在沙沙声里落下几片花叶,又静下来细细听二人说话。
“赋姃,方才有人来报。那些人又去春华楼闹事了。”
归赋从卫琳琅的书房出来后便吩咐了时刻注意万春巷,没成想不过半日便有人来报。
归赋闻言轻轻笑了声,“来得倒是快,正好今日得空。去瞧瞧是哪些个东西现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万春巷。
熙熙攘攘之中,人头攒动。
归赋带着几个姑娘穿梭于人群之中。万春巷已跟从前大不相同。
她们下马牵着马匹慢慢往前,与人群相悖。前方的人自觉空出一条道来,如将水划开留下的尾花。
腰挂佩剑、身形高大的女子一般都是女军中人,走过的百姓不免多看几眼。
“阿赋,这里变化好大。”苏婧儿走在归赋身边低声道。
归赋抬头看看两边,眼中柔和些许。
“这是原来的万春巷?”杨巧佩有些惊讶。
上回来这里还是女军刚刚入城。
万春巷一片灯红酒绿之中,楼上的姑娘们只是沉默看着她们的到来。整条街都浸在一股淡淡的熏香与脂粉味中,奢靡中夹带的腐烂气息牵着那门外的轻纱,偶尔飘起,更多的时候则是垂下一动不动。
关停的命令一出,这些酒楼停业休整,专给那些想做生意却拿不到官府证明的女人们留着铺位,这一个月以来这里的空位还是都填上了。
“姑娘!”不知是谁喊了声。
归赋看过去,旁边酒楼前的一妇人看着她,惊喜之色溢于言表。
那妇人小跑过来,道:“姑娘可在官府当差?我们楼里出了点事儿,想请姑娘帮帮忙。”
归赋几人对视一眼,“我们正好想来看看这里街市如何,出了何事?”
那妇人松了口气,忙将人迎了进去。
春晖楼三个字显眼娟秀,大堂里通透敞亮,却吵吵嚷嚷。人群围在一起,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些嘈杂。
“……是你硬要过来让我们陪你一同喝酒,还拉扯我!我们从前虽是楼里卖唱的,但现下我们不愿喝!你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吗?”
“你少给脸不要脸!你那身子不知道被多少人摸过看过了,现在装清高?”
“出了何事?”归赋沉声道。
凌厉却清亮的女声响起,人群静默了一瞬。走在归赋几人前头的人扭头看向她们,皆是脸色一变。
“那人我瞧着怎么有点像……”
“好了,那闹事儿的完蛋了!”
“今日他们二人可算是撞上铁板咯!”
人群中间是两女两男正分立两边,面色不忿。为首的一姑娘正落着泪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愤怒地瞪着那男人,旁边的一姑娘扶着她朝归赋看过去。
“那是不是……”杜汀蓝扶着章盼儿小声说着什么,眼睛却细细打量着为首的归赋。
归赋站在台下,身上的气势很是外放,明明是同那男人平视,却平白叫人觉得高出他一大截来。
她肩膀宽阔,身形颀长健壮,瞧着很是结实沉稳。一身玄色长袍,束发戴冠,腰上别着一把黑剑,剑鞘隐隐发红,纹路繁复。这样的打扮在她身上却并不显得像男子。
她面庞年轻却不稚嫩,嘴唇有些薄,不笑时有些不近人情的样子。
正讲得理直气壮的男人气焰未消,怒目圆瞪。
倒是他身边的男人眼珠子转了转,扫过那佩剑心道眼前之人必定不是寻常女子,便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倒是有几分撇清关系的意味在了。
“哪里来的小娘子,还女扮男装起来了?少掺和别人的事!小心引火烧身,连累你自己才是。”那男子上下扫了归赋一眼,轻蔑与不耐取代了眼中的轻佻。
原看到归赋的脸时他心中还想着旖旎之事,却见归赋两眼如深潭般莫测,心中那点心思顿时消失的一干二净,只想着她快走开才好。
“姑娘,你不必帮我们出头。他们可完全不通人情,听不懂人讲话!”章盼儿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高声讥讽道。
“哼!牙尖嘴利,从前倒是看不出来你是这副样子。怎么?现在能上桌吃饭了就忘记从前怎么跪着伺候人的了?”
归赋看过去那男人说话的嘴脸,轻轻皱了皱眉。
身旁的杨巧佩当即便大步上前将人按住脖颈使劲往地下去。
那人看着高大,却没有多大力气,竟丝毫没有反抗之力地便被按跪在地上。杨巧佩右手轻轻一用力,那男人便爆出一阵难听的尖叫声。
“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那男人的话说到一半,脑中突然就对上了前些日子家中长辈特意叮嘱过的事情。
……是女军的人!
恐惧即刻便充盈他脑中,刚刚生出的旁的心思是半点都没有了。
归赋神色如常,一步一步踏上台阶,靴子同木地板碰撞发出闷响,“你刚刚说的话,我没有听清。”
方才归赋站在台下,他没有注意到。但此刻归赋走上台阶,这才猛地发现归赋生得人高马大,哪里是什么普通女子,而身后那姑娘手上的力道让他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脖子会在下一瞬被扭断。
“你可是谁?赋姃面前,也敢这般放肆?”杨巧佩轻嗤了一声。
女军入驻琴止已有半月有余,城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或是权贵人家都已知晓城中换了主事人。
自女军行军以来,关于这位赋姃的传闻便是不断。
一月连着夺下三座城池,还都是北境重城,就算是拿朝中大将与她作比较,也没有这样迅速的。
更何况她那时甚至尚未及笄,话本传闻说她非人似鬼,战场上干脆狠辣,少有劲敌。
那男人懵了一下,但又很快反应过来,脑袋磕在地板上沉闷有声,“大人!大人!我……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口不择言冒犯了大人是我的错……”
“你该道歉的只有我吗?”归赋是在问话,却无半点疑惑之意。而那男人的结局,已经在上一刻便已决定好了。
对面刚刚还在控制不住掉眼泪的章盼儿呆住了,嘴巴微张愣愣地看着归赋。
那男人的同伴刚想混入人群之中溜走,却被苏婧儿轻易地揪住了衣领。
归赋睨了他一眼,语气平缓道:“城中修编的新法已经施行半月有余,其中有一条‘骚扰、非礼妇女、手足不检者,斩其手足’。你们可还记得?”
围观者中有不少男子,听到归赋这话神色各异。
归赋继续道:“新编的册子应当早在半月前便已挨家挨户送过去,官府衙门门前也贴着大布告,特别提醒了这些事。”
最开始颁行新法之时,与他们最为贴近的巡捕是城东李家的男儿、城西老崔家的男孙,人情如锁链将所有人连在一起,在有意或不经意间便会成为隐秘同谋。
他们不觉得这是需要被严肃处理的事情,因为从前都是这样过来的。
那男人开始痛哭流涕,“我……我方才吃酒吃醉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冒犯了小娘子,是我的错!大人饶了我吧!”
杜汀蓝上前一步更是愤怒,指着那男人骂道:“什么吃醉酒了?!你方才分明清醒的很!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就是欺软怕硬!”
“我、我真的醉了!要是我方才清醒,是断不会做这事的啊!”
杜汀蓝看看周围的人,边上围着的人方才还有几个替他说话,试图开个玩笑就把此事揭过的。可如今归赋一眼扫过去,那眼神明明轻飘飘没有丝毫重量,却好似千万斤压在他们身上,一个个的又开始低头看地抬头看天。
归赋从上到下扫了那男人一遍,“吃醉酒还真是好理由,这时候倒是敢做不敢当起来了。”
人群中忽然有一人出声,“……大人,就算他真的做了,可这刑罚是否过重了些?”
归赋看过去,那人看上去像个读书人,便耐着性子道:“那我且问你,今日两位姑娘被这登徒子冒犯之后,今后当如何?”
那人见归赋愿意回答他,迟疑了一会儿,道:“这……在下不知。可他若是被斩断手,做工人家或许都不要他,媳妇找不到,维持不了生计。这与杀了他何异?”
归赋这回是真想笑了,“我问你二位姑娘今后如何,你答不出来,倒是很能替这做错事的人考虑。”
那人闻言脸一僵,归赋继续道:“大鄢每年各地都有因被冒犯,为保清白之名自刎投湖之人。正因女子名节被看得如此之重,才有的这条律令。若是人人都拎得清是非对错,又何来此律?”
那人有些局促地往后退了几步,试图将自己藏进人群里,不再回答。
“来了来了,官府的人来了!”
“赋姃。”几个赶来的姑娘一个个都是练家子,身着巡捕的统一服制,拱手行礼。
被杨巧佩押着的男人此刻已是面如死灰,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他伸手不断求饶,身体微微发抖。苏婧儿拉着的那人也是面色紧张,却又不敢挣开。
“……大人,大人!我知道错了,饶了我吧大人!”
二人松手,身后的官兵手疾眼快地擒住那两名男子,静立在一旁等候吩咐。
归赋并未再理会他们。
春晖楼最中间的台子在设计之初便是有意放大舞乐之声,而此刻归赋的声音从中间被无形扩大,覆盖到整座春晖楼,叫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近日琴止因新法颁布一事多有争议。各位不满意的到底是什么,我想各位比我清楚得多。再怎么不聪明的人都该知道只要不背着新法做事,总归不会出错。
“从前能做的事,不代表现在还能做。从前没有严重后果的事,也不代表现在依旧如此。知道规则变了,就该夹起尾巴做人,识时务些才是。”归赋站得挺拔,俯视着跪着的那男人,说话时的声音平静中透着冷冽。
“带走吧,按规矩办。”归赋一锤定音,转而看向方才那两名姑娘。
四下鸦雀无声。
“两位姑娘也请与她们同去衙门一趟做个记录。此事会有专人处理,不必忧心。”
章盼儿伸手抹了把脸,与杜汀蓝二人向归赋屈膝点头算是道谢,这才离开。
人群一哄而散,只是时不时有人悄悄看过来。
归赋坐了下来,示意拉她们进来的那妇人也坐。
那妇人名叫李雁秋,是这春晖楼的老板。
女军入驻琴止之后,律法修改她得以与丈夫和离,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做起了营生。
官府减免了部分税与租金,这块地方本就热闹,生意差不了,倒也算是日子有些盼头。
“如今各个街市都有相应的兵士巡逻,这一片原先就是怕有人故意来找不痛快,特别吩咐过要分派更多。为何今日吵了许久都没有人来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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