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朝英雌

大营那边特意训练了一批琴止姑娘,专给这些店铺做护卫。一来避免了多数铺子不招女工的毛病,让想要出门营生的姑娘有地可去、有钱可挣;二来强化女子在外做工谋生的印象,也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新法施行。

“大人有所不知,这片街市的酒楼商铺都是近日才慢慢开业的,我们酒楼分到的姑娘说是明天便到。前些日子他们也只是来这儿干坐着,也不做什么别的,谁知那么快就出这档子事儿……”

归赋垂眸沉吟道:“此后若碰上人刚好不在,你便找个腿脚快的姑娘去永安巷找亭所的人,那边的几个姑娘都是女军选派留下来的。你同她们讲,她们会来处理的。若是有其它困难,便去找城里专门的商署。”

“诶好!我晓得了,多谢大人!”

李雁秋顿时喜笑颜开起来,不停道着谢。

此事算是暂时终了,苏婧儿却回头看看那春晖楼,叹了口气。

归赋问她,“怎么还叹气了?”

苏婧儿抿了抿嘴,有些低落的样子,“就是觉得……他们还是一样。”

归赋凑过去些,伸手轻轻抚了抚苏婧儿的背,道:“人心里真实的想法和态度无法即刻改变,但律法规则可以变,特别是改变的权力在我们手中之时。

“今日那男子下跪认错不是真的知道错了,而是知道会招致不好的后果,且这回会被严肃处理躲不过去了。

“知道这样做会受到处罚跟知道这样做不对虽然不一样,但于他们而言结果是一样的,便是有用的。”

律法上不作为的后果便是冲突都由个人承担,结果只会是矛盾愈发激烈。

但规则改变时,便会有约束。哪怕只是因为“场面话”不得不如此,也比以往肆无忌惮要好千倍百倍。

杨巧佩仍旧记着那男人当时说的话,“那人方才还颐指气使,听着有恃无恐,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什么倚仗……”

“想来是这城中的世家贵族,”归赋翻身上马,“会有人看着他的。”

入夏之后总是多雨,淅淅沥沥倒是叫归赋很是喜欢。

雨滴连成珠串,敲打院内的廊架跟雨棚。二人挪到屋内,继续下这盘棋。

“后来那个人交给卫琳琅处理了?叫什么来着,卫元?听说跟卫成枫有点关系。”江云衫心思已经不在棋局,双臂撑着小几身子微微前倾道。

“确实是这样,卫元是卫成枫本家的侄男。”归赋点头,回忆着搜集到的消息,“这琴止城的城主府本是姓高的,两代都没有男儿出生,所以卫成枫跟他上一代都是招婿入赘。到了卫琳琅这一代,反倒又跟回父亲姓了。他们这个叫什么,三代还宗?”

江云衫挑了挑眉毛,倒也并不诧异,“城中人对旧城主府的状况还不大明晰,只晓得女军入驻。卫元不明局势,却能这样胡作非为、嚣张跋扈。一来是从前便这样行事,二来——

“是另有倚仗。”

“琴止确实是好地方,水运便利连接各地。卫元想必已是同穹都来的人联系上,想生出些事端来,” 归赋没有抬头,继续观察着她与江云杉的这盘棋,“这儿的这件事情交给卫琳琅处理吧。”

江云杉嘴角勾了勾,颇有深意道:“她的消息倒也不至于那么慢。”

见归赋不置可否,江云衫继续道:“你不会不知道,卫琳琅看似站我们这边为我们所用,实则摇摆不定。穹都来的人固然早已分散在各个城池内,她卫琳琅想要安排的人,想必也早就在我们身边了。”

“我知道,所以更要交给她处理。她有自己的小心思不假,可她不蠢,不会那么轻易把自己的生死寄托在任何一派手上。”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指整个琴止。”

聊起这事儿就又要说好一会儿话了,归赋正欲开口,却见杨巧佩的声音传来,“赋——姃——”

“怎么又叫得那么正经了?”归赋笑得无奈,赶在杨巧佩要撞上那石桌的棱角之前轻轻揽住了她。

杨巧佩其实也只有十四岁,正是喜欢笑闹的年纪。

她刹住步子,“嘿嘿”笑了两声,举起了方才拿到的信件,“这不是显得咱们很有规章嘛!”

归赋起初觉得自己生病了。

行走坐卧时偶然间会无端看见梦里的画面。

她看到“自己”的袖管里空荡荡,没有实物。想要习惯性右手执笔左手端砚时却发觉已然缺了一半。

随即一切都消失。

她以为自己先前伤到了脑袋,安长夏给她看了许多次,却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虽来得突然,却也不痛不痒,并未对她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一个午后,温度刚刚好的暖阳,院子里晒过的香茅气味愈发浓郁,潭婵就这么抱着她躺在藤椅上。

团扇轻轻扇风带来凉意,潭婵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婪母会庇佑每一个女儿。过去、现在、未来的不同时间里,她们会用自己的经验、经历,互相提醒、互相扶持。而少部分人所得到的馈赠,却可以影响所有人……”

归赋姑且把它当成是婪母的馈赠。

已发生的就吸取经验,未发生的就提前规避,或许对于棘川而言这样的记忆已经极少会真正用到实处了,但对于归赋来说,哪怕只是巧合,也不容忽视。

“琴止城下属的湘侯县,有一姑娘名唤何为居,年十二。她自小便是孤儿,由村东边的一家人收养。天资聪颖,三岁便识得千字,五岁作诗,在湘侯名气还不小。只是听说那家人近些日子张罗着要给她订亲,许给了县令的长男。”

江云衫原先也听归赋说过此事,诧异道:“还真有此人?”

杨巧佩接话道:“湘侯县因为离琴止较远,县里的小吏又不受官员调动、改朝换代的影响,实际运作形式同琴止差不多。新法一事,只怕在湘侯落实有些难。”

“你想让她到我们这儿来?”江云杉又看向归赋,知道她另有打算。

“何为居是幼时便接触到超出女学之外知识的姑娘,她聪明、肯学,若是这个年纪便许了亲,难保她之后还会不会有机会读书,”归赋伸手拣了颗黑子出来,棋子圆润让她缓了缓心神,又回忆起了更多有关湘侯县的信息,“湘侯每年送到琴止的书生都是各县之中最多的。看似好风气,却是以家中女眷一代又一代辛苦劳作以供养男丁读书换来的。”

将有才华的女子困于家中、极尽掠夺,让她的天赋湮灭在柴米油盐与责任之中,告诉她没有人关注她是否作得一首好诗,是否想念夏日小溪里的水,是否在意大雁南飞的轨迹,是否也向往云蒸霞蔚、瑶台琼宇。

他们惯用的手法精湛到所有人都习惯性地开始互相监督,不允许任何一个人伸出手挣扎。

杨巧佩回忆着手下姑娘查到的信息,颇带些惋惜之意,“这倒确实,听说收养她的那户人家祖上曾有女子参加科举,那时候还没有女子不得参加的规定,还真的过试特封了‘孺人’,赏赐了百两黄金,但后面的考试就没有参加了。‘女子不得参加科举’这一条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虽说放在那时候,得了赏赐想必已是最好结局,”江云衫垂眼看向棋盘,“但实在可惜。”

律法不断在变,也在不断收紧。

归赋少时曾听过潭婵同她讲前朝歌谣花木兰,棘川记载是大鄢歌谣,可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木兰扮演男子一路披荆斩棘立下功劳,最后却“不要尚书郎”。

“替父从军”是她故事的开始,为国尽忠支撑她在战场上杀敌制胜。

可在那十余年的漫长羁旅中,她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过要为自己争取些什么吗?她自我怀疑过吗?她的壮志就止步于此吗?如果她要入朝为官呢?朝中真的会留有她的位置吗?

当她看着镜子时,是怀念那个“对镜贴花黄”的自己,还是期待着从镜子里看到超越所有贬低与不屑之声的英雌花木兰?

当同行的其他男子或许已经走仕途求功名时,她选择了返还故乡。

那真的是她自己的**吗?

她的功名利禄并未给后世女子拓宽道路,反而告诉她们——除非像个男人。

“各地所开设的女学与男子所学的东西并不同。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皆是为了更好的相夫教子,而非着眼于女子个人发展。寄人篱下总归不好过,这里的事先放一放,明日便去湘侯吧。”

归赋屈指轻轻敲敲棋盘,随后起身,“我去小厨房拿点心,你们想吃什么?”

江云衫顺着那几声向下,方才这局棋归赋已赢了。

杨巧佩将手举得高高的,“我想要绿豆糕!”

江云衫笑了出来,“我也要!”

一声落子,黑白二子杀得正酣。

大鄢宫中所用的棋子都是由西南永昌郡进贡的上品。永昌盛产玉石玛瑙,在经过开采、分级筛选、制作加工之后,才会上贡给皇家。

金丝楠木制成的桌案形状并不规则,绸缎里流动着金丝,青瓷小盏里的碧螺春如云雾翻涌,入口鲜醇甘厚。

“朕派了那么多人前往镇压女军,你们就给朕这个结果?”屏风一侧,赵顺仁的对面空无一人,他一人执二子,不紧不慢地同自己对弈。

屏风另一侧,臣子恭敬而立。

他们没有被允许上前,但隔着一道屏风,反倒是减缓了压力。

赵顺仁是少男天子,击败了自己的几个兄弟,靠着铁血手腕走到现在。

对于权力的争夺与渴求千年不变,骑在马背上所看到的辽阔与荣耀令他们代代痴狂。赵顺仁显然是这一回合的胜利者,成为了同他父亲一样的存在。

李究荣上前一步,谨慎道:“陛下,女军最开始都被守城将领所轻视,这才拿下几座城池。楚王不敌,依臣之见说不定只是诱敌之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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