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陛下,女子所求不过锦衣玉食、如意郎君。归赋或许不好对付,但离间其余人难道还不容易吗?楚王深入敌营,若是能够说服几人,再由陛下亲旨赐婚,往后她们的荣辱便与夫家一体。说到底,女人所带的军队能翻出多少水花呢?”
“呵,”赵顺仁一声轻笑,让屋子里的几个人都闭了嘴,“不过锦衣玉食、如意郎君?”
他冷声呵斥道:“是朕糊涂了,还是你们几个脑子发昏了?!你们是瞎了眼都看不到北境送过来的消息吗?!”
赵顺仁知道这几人的优劣,于千万人中脱颖而出才到了穹都安身立命的官员必定是德才兼备。
但这样的出众,有时会生出傲慢来。
或许也并不是因为能在穹都立足,生为男子,本就是足够让他们骄傲的事情。
不会宣之于口,但人人心知肚明且理所当然。
如今已不是女军初出茅庐之时了。
三年,三年!
女军所过之处,便都是她们的城池。
而这群蠢货!居然还在相信女军所胜另有所因。
“陛下,女军一事早已在民间流传开来。如今楚王被俘,微臣斗胆请命,前往琴止剿灭女军,带回楚王殿下,为陛下分忧。”无人敢应声之时,梁康泽甩袖跪地,作揖请命。
那屏风后的棋子声停了。
尘埃停滞在空中,几个人皆敛声屏气,等待着赵顺仁发话。
衣料的摩擦声,是赵顺仁起身。屏风镂空处透出的光线被他的身躯遮挡又移开。
脚步声慢慢靠近,梁康泽身前的光线被彻底遮盖。
梁康泽自赵顺仁还是藩王时,便站队赵顺仁,这十几年来赵顺仁对他也算得上信任。
在气氛僵硬到快要凝固之时,赵顺仁开口,“此事,便交给梁将军了。”
“都退下吧。”
书房内只剩下赵顺仁一人。
他呼出一口浊气,平复着方才差一点克制不住的怒意。
御书房内的光暗了一瞬,地上的影子多了一道。
“看来你的臣子也没有多聪明。” 不知道何时出现的男人,打破了沉闷。他穿着普通侍卫的衣服,却像进自家后院一般大摇大摆地同一国之君平起平坐。
明明是讽刺意味极强的话,赵顺仁脸上却并未露出什么不悦之色,只是兀自喝茶。
他抬眼看向夏裘,“你们难道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想让他们相信的事,他们就会全盘接受。他们认为所有女人都没有别的志向,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不会觉得真的有女人想选别的路。这难道不是你们遗留下来的问题吗?”
夏裘挑了挑眉毛,“千百年都这么过来了,这就是最稳定也最简单的办法不是吗?难道你想要归赋打到穹都把你拉下去,自己坐上皇位?
“你与其在这里跟我争辩到底是谁的问题,还不如想想办法怎么击溃她们。不过你们解决的速度也太慢了些。再这么下去,你的江山可真的要拱手让给归赋那个女人了。”
“一边对付南邑,一边顾着女军,自然分身乏术。”
“那就把你们的精力收回来,专心对付她们。”男人的声音冷了下来。
赵顺仁抬眼看向他,二人之间似乎有几分剑拔弩张的气氛。
半晌,赵顺仁继续道:“几年前两国停战,是为了两国和平,叫女军反叛立不住脚。而后再度开战,更是因为女军势如破竹。你说要转移矛盾,要有更大的事情摆在前头,才能更显得女军之反不顾大局。
“可你现在又要我们集中兵力对付女军……夏裘,你们当朕的旨意是什么?”
夏裘心里当然明白赵顺仁的意思,却慢条斯理道:“该如何做,我就提醒到这儿。陛下想要怎样的大鄢江山,想必不用夏某多言。”
赵顺仁没有回答。
眨眼间方才的位置已空,就好像从未有人来过。
赵顺仁侧头看向一边,半边脸晦涩不明,仰头将杯中的茶水饮尽。
屏风上,从“大鄢”与“南邑”的交界处往西北,山川与河流之间,黑色墨迹标注着那片土地的名字——“棘川”。
棘川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
卫琳琅翻遍了卫成枫书房里的古籍,也没有找到过这两个字。从未听闻过的名字,从未踏足的国度,她只在旁人的只言片语中窥见那片土地的影子。
她也不得不承认,最开始见到归赋时,她当真有过畏惧。
可为女争权这个旗号在她看来未免太冠冕堂皇了些,归赋莫不是要做这开天辟地第一个女皇帝?
卫琳琅的心跳了几下,不知道刚刚那股情绪叫作什么。
“小姐。”桃枝轻轻唤了一声,卫琳琅这才如梦初醒回过神来。
“走吧,去看看母亲和父亲。”
同千千万万个院墙所围起的地方一样,卫府后院也向来是女人们待的地方,可如今这四角天空,也成了卫成枫日夜所见。
久闭的院门被侍卫打开,院中有些安静,花草并未枯黄,却平白看着有些沉闷。
软榻边的卫成枫怒气未消,胸前不断起伏着,他刚刚才同卫琳琅争吵过。
但反观卫琳琅,倒像是置身事外,好像方才只是在看戏。
卫成枫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一月以前正值壮年的琴止城主已经不复往日光彩。
失去权力的庇护,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就连身上的衣料也看着粗糙暗淡了。
高淑裳看上去倒是比卫成枫体面多了,她站在卫成枫身侧,一边替他顺着气一边骂道:“我可真是生了个好女儿!倒戈叛军、软禁自己的长辈丈夫,你把我们卫家的脸都丢尽了!”
“是吗?”卫琳琅轻轻道,同自己的母亲对视。
不过一眼她便收回视线,“既然母亲和父亲这样不待见女儿,那还是不在这儿碍你们的眼了。”说罢起身便往外迈步。
“对了,”卫琳琅止住步子,“我要同钱思远合离,提前告诉你们一声。”
这算是她投诚的第一步吗?
卫琳琅踏出门槛,从这里往右走穿过连廊,便可以走到前院的园子。
放在从前,她会向着相反的方向去母亲的院子里请安,然后跟刘嬷嬷学刺绣。
她向右转身,大步向前。
云层聚集又散去,一弯新月同初升的红日各自占据半边穹苍。
军营里的将士总是能看到这样的景色。
平西将军季向崇驻扎边境已两年有余,两年来他带着自己的嫡长男季禹在军中历练,也算是替季禹提前积攒了军心。
校场上的男兵将中间最大的演武台包围,台上的二人皆身着劲装,早已随着锣鼓一声开始缠斗。
“你猜谁赢?”
“当然是谢长峻!光今日他就连赢八场,哪年营内比试不是他赢?骑射样样都行,就没一样不好的!至于季世子……”那人望着高台上出剑干脆利落的季禹,语气里反而透出几分忌忮的意味来,“我倒也没怎么看他,平时也不同我们来往,谁知道怎么样?”
“哟!谢长峻不也是将军府世子吗?你对季禹那么大意见?就因为他上回没搭理你?”
“去去去!谁因为这个了?难不成你看好季禹?”
那人手指着季禹的身影,侧头小声道:“咱们大营如今都是平西将军坐镇,今年特意叫这两人对上,肯定是想让季禹出头啊。”
“那也得看季禹有没有那个本事吧?”
台上二人穿着打扮都与寻常士兵无异,却因着浑身气势可以说是鹤立鸡群。
二人控制着自己与对方的距离节奏,一旦出手便毫不收敛,一时之间刀光剑影交织成网。这些时日里明里暗里的比较被摆在明面上,借着比试尽数发泄。
比起谢长峻,季禹并不擅长近战。即使二人都是军营之中的佼佼者,但这些细微的差别也会被众人察觉到加以讨论。
可季禹今日的表现却并未如众人预料般招架不住,反倒是逼得谢长峻步步后退,直至演武台边缘。
谢长峻似乎也是没有料到对方今日这般猛进,堪堪持剑挡住季禹的一击,剑刃相接的“铿锵”声有些刺耳。他反手持剑,找着空挡便蓄力直冲季禹而去。
一剑落空,并未让谢长峻泄气,反倒叫季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季禹翻身一跃脚步停在谢长峻后方,成功为自己预留出了空间,方才躲闪的动作飞速转变成主动攻势,剑刃突进直至对方喉咙,堪堪止住。
双方的动作停滞在这一刻,一滴汗顺势从脖颈滑落。
“季禹,胜!”
季禹闻言轻轻扬了扬下巴,眼中露出并不明显的倨傲。
坐于大帐中的季向崇露出显而易见的笑意,“好!我大鄢男儿该当如此!”
谢长峻自知技不如人,倒是坦然接受,作了一揖便安静下台。
季禹大出风头,在众人恭维声中回了营帐。
漆黑深夜里,薄薄的云层盖不住月华如霜。边境常年打仗,附近倒也并不荒凉,零零散散分布着几个村子。
百姓不愿意离开土生土长的村子,要找法子生存。自家孩子辗转于军营和村子,赚取银钱或粮食。
“最后……一箱!”村民拍拍手,乐乐呵呵地从士兵手里接过铜钱。
按理来说西南大营的粮食,绝大部分都不需要直接购买,而是按照规定标准从上头按时领取。再不济,军营内部也会自行种植蔬菜、养殖家禽,来减少额外的运输、采购成本。
但或许也是因为考虑到邻近村庄的生存问题,才同村民交易。
“军爷,我家翠翠在你们这儿还好吧?”村民搓搓手赔笑道。
那男兵愣了愣,似乎是回忆着什么,立马又换上一副笑脸,“啊……翠翠啊,她好着呢,吃得好睡得也好。你放心吧啊!”
村民连着“诶”了几声,又上了牛车,便走了。
待那村民走后,原先的那男兵才侧头向身边人问道:“昨天夜里抬出去那个叫什么来着?”
旁边人摇摇头,说不知道。
那男兵耸耸肩,也没再追问下去。
长夜漫漫,酒香在几个营帐间流转,几个男兵喝得醉醺醺站都站不住。
季禹象征性地喝了点便起身离开,身后有人劝酒他也并未理会。
忽地不知道是谁手里的罐子碎了,酒液咕噜咕噜地肆意流淌着,将那块泥土浸上深色。
篝火依旧燃着,偶尔炸出几颗火星又隐入尘土,消失不见。
演练结束后的翌日,是今年入夏以来太阳最烈的一日,压得人胸口发闷汗也涔涔。
飞鸟掠过浅浅的一口池塘,水面上的涟漪扩大后又消失。
归赋放下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的哨子,看了看天。
眨眼间,空中便出现一个极小的黑点。
那黑点越发靠近,最后轻轻落在了归赋伸出的手臂上。
“玄鸣来啦!”苏婧儿笑道。
玄鸣叫了几声,待归赋取下它脚上的纸条后,又飞到了苏婧儿的肩上。
一人一鸟一时间玩得不亦乐乎。
字条上的字并不是大鄢通用语,看上去如柳叶似刀刃,字迹修长秀丽。这是潭婵母国所使用的文字,女军之中跟着潭婵比较早的姑娘多多少少都会一些。
归赋看完,掏出随身的火折子便燃起那字条。
直至那字条化为乌有,那火星都未曾烧到归赋一丝一毫,好像只是被空气吞噬,没有留下任何一点痕迹。
“有什么消息吗?”苏婧儿随口问了句。
“季禹死了。”归赋甩了甩手,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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