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太干净了。
整个室内被打扫得纤尘不染。瓷白的大理石地面上,原先陈旧的鞋印俱被清除,光洁得能反射出人影。
餐厅中央,仿木制环形餐桌上铺着只有庆典时才会使用的精雕绒面桌布,桌子上放着一筐已经烤好的面包,精致的餐具和酒杯优雅地摆满一圈。
正午时分,轻盈的阳光跳跃地踩着墙面上凸起的窗棂,悄悄溜进宽敞明亮的房间,又被流动的窗纱裁剪成细碎的光斑。
半遮半掩的厨房门后,一股浓郁的炖肉香气顺着风缓缓飘出。
这是那群懒得连饭都不想做的科学狂人干出来的事?
司青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
瞧着姐姐一脸凝重的样子,白小羽偷偷拽了拽她的衣角,带着一丝小女孩的娇嗔:“姐姐你忘了吗,今天是你的生日呀!大家都在后面等着你呢。”
是这样吗,司青在小羽的解释下放松警惕。
自从转生为改造人,每天的生活只是在学习、训练、任务中不断循环,麻木又厌世的心态与周围打鸡血似的同期生格格不入。
直到考核达标,独立走出伊甸学院,遇见在残酷世界中保持良知的秦博士,为孤独的灵魂找到一个安心的居所。
她对生日并没有什么实感,甚至没有幼儿时期的记忆,经年累月的考核早已把对生活的期许磨削殆尽。
不过为了给自己庆祝生日的话,这群沉迷实验的家伙们还算有点良心。
司青把锅放在置物架上,顺便给坐在椅子上舔手指面包渣的颜言洗干净手。
白小羽自觉地用湿巾擦干净仿生手套,她看起来很开心,牵着姐姐蹦蹦跳跳地接近房门。就在她快要接触到门把时,司青抬手挡住她的动作。
“今天是我的生日,还是我来开门吧。”
室内的空气似乎有些黏稠,令人喘不过气来。墙上的古旧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回响,在空旷的房间内被无限放大。
司青紧张的心也随着钟表指针同步跳动。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我庆祝生日,等会儿该说什么呢?
会收到什么样的祝福呢?
她深深吸气,又漫长地呼出,想象门后众人喜悦的表情,屏住呼吸,右手轻轻搭上门把,以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动作推开房门。
门扉旋转的瞬间,她敏锐地捕捉到金属杆受力脱落,撞击地面时清脆的声响。
心跳忽然停滞了一拍,世界在一瞬间被染成黑白。
“趴下!!!”
司青条件反射地大吼。
铺天盖地的恐惧忽然包围了她,来不及仔细思考,司青依据长久以来的战斗直觉反身抱住小羽和颜言,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远离门冲刺。
三人倒地刹那,“轰”地一声巨响,地面震颤,整个厨房门板在背后炸开,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向四周扩散。
无数细小的碎片四散飞溅,炸弹的金属外壳在冲击波作用下,纷纷扎向司青的后背和大腿,本就轻薄的衬衣染上一片猩红。
司青被爆炸震得头晕目眩,耳边嗡嗡作响,不断循环着如金属撕裂般刺耳的蜂鸣,似乎有什么奇怪的液体顺着背后伤口钻入自己身体。
她支起手肘,忍着剧痛半跪在地,拉起搞不清状况的颜言,让他背着已经吓傻的小羽往外跑。
浓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身后的门似乎在燃烧。司青躬身小跑向前,拉住身边一张椅子,目光穿透室内持续扩散的烟尘,向门外持枪闪现的人影扔了过去。
这是陷阱!是蓄谋已久的谋杀!
越来越多的人影从四面涌出,他们手持冲锋枪,穿着黑色作战服,头上的面罩延伸至颈部,没有一处皮肤裸露在外,向三人发动进攻。
司青从桌上摸出几把餐刀,脚下一个滑铲,对着持枪威慑的敌人投掷出去。
她以座椅为盾,趁机夺取其中一人的武器,顶着枪林弹雨疯狂扫射,直至子弹射空,终于在餐厅门前撕出一道裂口,逃离身后飞舞的烈焰。
门外是研究所的人造草坪,司青狼狈地跪在碧绿的草地上,一只手牢牢护住躲在怀里悄声抽泣的小羽,她身上的仿生皮肤经过高温加热,如同融化的蜡像,露出原本肌纤维交叠,标本一般的面孔。
身体渗出的血把白色衬衫染成一片黏腻刺目的暗红,少女脸上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温暖的阳光隔着染血的衬衣如盐一般刺得皮肤剧痛。
在她周围,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将三人团团围困,头顶悬停的战斗无人机伸出黑洞洞的枪管,笔直地对准她,蓄势待发。
司青扯住挡在身前护着自己的颜言,把他拉到身后。
一名队长姿态的军官缓步进入包围圈,笔挺的战斗靴,棱角分明的军服,整个人犹如一把猎刃出鞘,寒光逼人的刀。
“你们回来得还挺早。没想到研究所之外,还有三条漏网小鱼。”
男人举枪瞄准她的心脏。
“根据联邦律法,第三研究所私自藏匿祭器,触犯叛国罪,全体人员已被逮捕。”男人脸上的面罩自动打开,露出冷峻刻薄的一张脸,他调出手腕的终端,对三人进行人脸识别。
“司青,洄星基因改造人,C级异能者;白小羽,基因改造人,因异能崩溃无法继续使用,三年前已回收。”
男人又把识别面板转向颜言,“男,未知,数据不在联邦信息库内。”
“三位既然出现在这里,就表示与研究所关系密切。一个是随时可替换的低等级改造人,一个是偷偷留下来的废品,还有一个……”
他轻蔑地瞟了一眼打算冲上来送命的少年,“连低等公民都算不上的垃圾。”
“我的耐心有限,给你们十秒钟时间,若能说出被私藏的祭器在什么地方,或许还有活命的可能。”
男人退后几步,双手交叠于胸,鞋尖无意识敲击着地面,昂起下巴扫视着三人背后燃烧的建筑,毫不吝啬地评价道:“都什么年代了,还用这么落后的材料建房子。为了抓捕几个小偷,劳烦本大爷亲自跑一趟。”
白小羽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因过度惊恐而呼吸急促。她抬起头正打算说话,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半张脸已经化掉,只能痛苦地用手捂脸,脑袋埋得更深,发出阵阵哀鸣:“姐姐……我们会死吗……”
持续失血的身体令意识逐步眩晕,司青咬住舌头,企图让自己清醒,在泛着铁锈味的阳光下打了个寒颤。
死局。
近乎无解的死局,但还有一线生机。
敌人在逮捕研究所的所有人后,并没有离开,而是在原地找寻所谓的祭器,根据今天早上博士的异常行为来看,恐怕没有人会想到祭器是一口不起眼的锅。
财阀鹰犬不会轻易放人离开,我们恐怕早就被人盯上,一个秘密换取两条人命,已是足够划算的交易。
赌一把吧。
司青轻抚小羽后背,以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细小声音温柔地向她告别:“还记得姐姐曾经说过的魔法吗,用魔法逃出去吧,越远越好,不要回头——即使再也无法被看见。不过别担心,总会有人发现你的存在。”
白小羽的异能是透明化,只是由于基因崩溃,无法自主控制异能,她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在等待身体慢慢褪色。
一旦发动异能,无法再次浮现出身体的可能性极高。
“我们都是怪物……”小羽止住哭泣,揪住姐姐染血的衣角,抬起头喃喃自语,眼角还残留着干涸的泪痕。
少女单腿屈膝坐在地上,抬头仰望着居高临下睥睨自己的军官,眼底平静无波,为了自己的妹妹,牺牲不过是一场漫无止境的长眠。
“你想清楚了?”军官傲慢地问道。
“是的,长官,我可以告诉您祭器在哪里。”司青恭敬回答,“对您而言,小羽是信息库中已经回收的废品,是个死了好几年的人。至于这位,”
她指向身后的颜言,“没有记录在系统中,更是从未存在过。您带走我一人进行审讯,便可知晓祭器所处的位置。”
男人皱起眉,打量她的眼神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片刻后蓦地发出一阵嗤笑,语气也阴狠起来:“你在威胁我?不过是个人造物,财阀的狗也配跟主人谈条件!”
司青脚下闪过一排弹孔,手持机枪的军官阴阳怪气地对地上苟延残喘的三人宣判,“本大爷最讨厌有人提要求!不听话的蝼蚁就该抱着感恩的心去死!”
悬停在头顶的数十架无人机向下俯冲滑行,枪口突突突地冒出火光。在手握权柄的人面前,连申辩都是无用的奢侈。
“偌大的世界,难道都容不下一个身患绝症的孩子吗?”司青突然把小羽推出包围圈外,紧接着凌空跃起,抽出藏在小腿内侧的最后一把刀,向军官要害刺去。
“加大火力!”男人被她舍身赴死的袭击吓了一跳。
无人机自动追踪系统启动,密密麻麻的子弹朝着她迎面扑来,像一场盛大的雨。
望着小羽奔跑远去的身影在空气中逐渐淡化,消失,只剩一张空洞的仿生皮肤掉落在地,少女跌倒在地上,身上密集的弹孔正汩汩往外冒血。
她痛得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平凡的C级异能力只能让死亡来得慢些。
从身体被数十颗子弹贯穿的那一刻,她已经在等待生命倒计时。
总算救下一个,只是可惜颜言,还未感受过这个世界便要随自己横尸此地。
漫天盖地的子弹毫无征兆地停在空中。
司青睁眼,颜言正漂浮在她头顶,少年脚底的助推器回光返照。
他掌心虚空向前推,以二人为中心,距离大约三米的空间形成一层看不见的球状领域,那些滞空的子弹徒劳地被吸附在球面,越聚越多,像是扑火的飞蛾。
“这里怎么会有金属系异能者!把他给我射下来!不要让他有任何动作!”在男人气急败坏的指挥下,士兵们纷纷举枪连射。
无人机疯狂抖动,球状领域在汹涌的火力攻击下逐渐收缩,密密麻麻的子弹覆盖住整个球面,如同爬满蜜蜂的蜂巢。
颜言的异能被压制,从空中跌落在地,偶有几颗子弹穿过密不通风的防御层,少年破败的身体汩汩流血。
司青仰望着为自己挡子弹的少年,一直以来刻意营造的疏离感轰然倒塌。
她忍受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挣扎着支起手肘,从背后紧紧抱着少年,黏腻而泛着血腥味的掌心,轻柔地握住少年因脱力而不断颤抖的手指。
“想象,你的能力经由四肢百骸汇聚于掌心。”司青歪头靠在少年肩膀,轻飘飘的呢喃在子弹暴雨般的撞击声中精准传达到他耳边,“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
“准备好了吗,我们要开始了。”掌心与手背相扣,司青引导少年向两侧展开双臂,掌心往外推,释放体内倾泻而出的能量。
数以千计的实弹如摩西分海,被更为精纯的力量一分为二,爆裂的弹雨如奔涌涨潮的海面,掀起数米高的浪花,朝周围惊恐的士兵袭来。
“撤退!集体防御!”男人后撤数步,掌心相对,一口近乎三米高的青铜钟从天而降,将他整个人罩在里面。
轰隆隆子弹撞击的响声如同雷鸣,激荡起一层层刺鼻的硝烟。
天上射空弹匣的无人机炸裂成绚烂的烟花,地面作战的士兵即使身着防弹衣,也被汹涌澎湃的动能击碎,人影在血红色烟雾中不规则扭动,骨骼与关节都碎成残片,崩解消散。
硝烟散去,累积了厚厚一层的金属弹丸被风吹散,露出了战场中央的少男少女。
司青与颜言互相偎依,拥抱在一起,满地的鲜血衬着莹白色肌肤,仿若陷入深红色的玫瑰花田。
少年忍受着被抽空身体的酸痛,睁开眼睛,凝望少女近在咫尺的睡颜,恍惚间回到五年前那个被姐姐带回家的雨夜,他嘴唇开合,无声呼唤着她的名字,陷入永恒的安眠。
司青支离破碎的意识在周而复始的黑暗中不断下坠。
帷幕之下,一对硕大的眼球悄然睁开,深邃的瞳孔折射出岁月的余晖,眼底流淌着炽热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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