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不归峰人鸟声俱静，偶有松枝坠雪声。

楼无雪刚满十六岁，身量并不如何高，恰好能够比至云倾的肩头。

眼睫和鼻梁抵着云倾肩头的衣料，冰凉柔软的绸缎，像粼粼的水波一样，将脸贴在上面，又滑又舒服。

轻吸一口气，还能够嗅到云倾衣袍间的清幽梨花香，以及戒律司各类刑具淡淡的血腥气和铁锈味。

真是令人着迷的味道。

居室无比安静。

楼无雪被云倾抱着，睫毛在云倾怀中扑颤了几下，扫过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她也听得清晰。

脸颊轻轻贴着云倾的肩头，很多片泛着银白冷光的蛇鳞悄然攀爬，如花钿般勾勒她的侧脸，但她沉浸在这片充满美感的氛围里，并没有发现。

直到云倾松了手，视线在她的脸侧稍稍停留了一会儿，楼无雪才后知后觉，抬手抚上脸颊。

指尖触碰到冰凉坚硬的外壳，美的氛围被破坏了，她的内心生出一丝嫌恶。

好讨厌的东西。

楼无雪的心情不太好，面上却依然含着笑，仰头望向云倾，轻声问：“长老被硌到了吗？”

云倾有些讶异：“没有。”

几枚鳞片而已，她又不是纸片折成的人，哪有这么脆弱。

楼无雪垂睫，敛去眸中的思绪，“我不想脏了您的眼，但它自己却长了出来。”

云倾愣了一下，而后笑了起来。

楼无雪抬眼去看云倾，望见云倾眼睛里的淡淡笑意。

“脏了我的眼？”

“可我刚才看到的东西，并无一丝肮脏，何况那颜色不是很好看吗？就像月亮一样。”

月亮。

楼无雪微怔，不太能想得明白，云倾看见那些丑陋的鳞片，怎么会联想到干净皎洁的月亮。

然而云倾的语气甚笃，并不像在说谎。

而且，云倾也没必要骗她，毕竟在这件事情上欺骗她，也并不会得到什么好处。

灵海重新变得充盈，云倾心情很好，问楼无雪：“吃过那些糕点了吗？”

“吃了。”

楼无雪盯着云倾，睫毛很黑，眼睛很大，像个精致漂亮的瓷娃娃，看起来很是乖巧。

这对云倾的眼睛很友好，不由得伸出手，揉了揉楼小朋友的头，微笑着问了一句：“好吃吗？”

“好吃。”只是有点太甜了。

以及，云倾为什么要问她好不好吃？

云倾笑完了，收回手：“好，既然如此，时间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楼无雪微愣，没反应过来。

云倾见楼无雪迟迟不说话，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我让棠梨送送你。”

直到被送出了明月楼，楼无雪蹙起眉，还是不太明白云倾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莫名其妙让她到房间里来，莫名其妙抱了她，然后……又莫名其妙赶她走？

甚至，抱住她和赶她走的过程，间隔不到两分钟。

楼无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回了居室，传音纸鹤亮起，里面传来凌青羽的声音。

凌青羽：“好姐姐，怎么样了？现在是怎么个情况，细说一下。”

“她让我吃糕点，然后进房间，抱了我一下。”

楼无雪正在思索这件事情，给凌青羽讲述只是顺便，主要还是为了梳理自己的思路。

“天哪！我就知道，这个变态老女人指定没安什么好心，刚进门就对你搂搂抱抱，之后那还得了……”

“之后？”

楼无雪眸中有笑，但笑意很浅，“之后她说了两句话，暗示我天色不早，该走了。”

“啊？”凌青羽有点懵，“然后呢？”

“然后，问我还有没有什么事。”

“什么意思？不是她让你去她房间吗？怎么还反过来问起你了。”

“不知道。”

“但她的表情里写着无事勿扰，所以，她想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她不想被打扰。”

楼无雪解释得认真，但凌青羽却沉默了很久。

半晌，才做出点评：“这个人，要么就是城府深不可测，要么就是有点那什么大病。”

这句话被凌青羽说出来，倒是给了楼无雪另外的启示。

有大病？

楼无雪眉峰微蹙。

她突然回想起，今天在云倾身上嗅到的血腥气，似乎并不只是刑具上的腐血味，好像还有另一缕更为熟悉的，新鲜血液的味道。

方才在居室里，云倾的唇角边似乎也沾染了一点浅淡的红。

这样想着，楼无雪的眉峰蹙得更紧了，觉得事情似乎越发有趣了。

难道说，云倾真的得了什么病？

可是以云倾的修为，还会得什么病呢。

-

“云衣轻，我看你是真的病了。”

明寻给云倾把完脉，语气颇为不善，“灵力明明稀薄成这样，还要三番五次去用，你知不知道这样会伤及经脉？还想不想活了？”

“我有点想活，但不多。”

云倾摆烂式问诊，主打的就是一个活着可以，死了也行。

明寻气得好一阵不想说话，半晌才阴阳怪气道：“你不是还有你的小神药吗？怎么昨晚不再多留她一会儿补补身体，是留不住吗？还是死逞能的毛病又犯了？”

“倒也不是。”

云倾咳嗽一声，“主要，我真的很忙。”

明寻本想再阴阳两句，突然想起下月便是十二月，快到举行折花会的时候了。

云倾揉了揉眉心：“今年轮到我们宗举办折花会，到时候各大宗派都要来人，总得提前布置一下。”

“修缮宗门，布置场地这种事务，向来都是莫辞在负责，你为何要揽这瓷器活？”

“我负责布置的不是宴席，而是派出去的眼线。”

明寻挑眉：“哪处又有异动了？”

云倾盯着桌案上的棋盘，慢条斯理地说：“北方的魔族，妖族的百炼城，还有一个近年刚崛起的门派——万法宗，这三者，或多或少，行事都有些诡异。”

明寻：“诡异在何处？”

云倾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他们相互有所往来。”

听见这句话，明寻沉默了。

因为仅凭这一点，整件事情便无比诡异。

昔年魔族势盛，猖獗无比，在中州这片大陆横行无忌，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后来还是靠着人族和妖族结盟，征伐数年，才将魔族的气焰给打压下去。

明寻微讶：“魔族和妖族互相杀了彼此这么多人，居然还能再重归于好？”

云倾的指尖点在了棋盘上。

“如今魔族大势已去，我们成了更强的那一方，过了河的人，自然要拆桥，妖魔两族相互靠拢，也在情理之中。”

“至于万法宗，他们既然要蹚这趟浑水，必定是有所图谋，想从中获取些什么。”

明寻看云倾这么认真，也跟着严肃起来了：“它一个仙门正派，能从中牟什么利？”

“不知道。”

云倾认真劲儿过了，切换为摆烂形态，“这不是我一个执剑长老该考虑的事情，这属于掌门师尊的业务范围，如果非要我去追查，那就是另外的价钱。”

明寻：“……”

果然是金钱的奴隶。

明寻挑眉，打趣道：“云长老既然如此日理万机，管的事情这么多，魔域前些日子刚动了你的小神药，这事情明显有古怪，怎么没见你着手去查。”

云倾：“我为什么要查？”

明寻：“？”

明寻：“雪千寂都下场搅和进来了，你还不担心担心？万一把你的小神药弄死了，你上哪儿哭去。”

云倾淡定地说：“只要我不死，她就不会死。”

“这么自信？”

“当然。”云倾笑道，“洗剑池既然发生了那事情，说明楼无雪应该不是魔族那边派来的奸细，如此一来，我要护她，便很容易了。”

“等等。”

明寻发现了盲点，“什么叫做楼无雪不是奸细，你护她便很容易。”这两者之间似乎毫不相干吧？

云倾疑惑：“难道不是吗？她如果是魔族奸细，我岂不是要与正派所有人为敌，才能护住她一条命。”

“……”

这个思路，在逻辑上是没问题的，但明寻还是忍不住问：“她若真是魔族奸细，你还是执意要护她？”

“当然。”

“没了她，我不就死了？”

云倾的唇畔含着笑，但笑得极冷，“作恶的人都还没死绝，在查清楚那件事情之前，我怎么会死？”

明寻默然不语。

果然，云倾还是放不下七十年前那件事。

明寻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准备如何护住你的小神药？雪千寂都出手了，这盘棋可不好下。”

云倾语气平淡：“那又如何？魔族要跟我下棋，引我入局，我偏不入。”

“我不入局，也无需落子，我只需要修炼再修炼，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都是空谈，对我造成不了任何威胁。”

明寻忽然说：“可是魔族那边，还有一个比你更强的人。”

“你是说魔尊吗？她当然比我更强。”

云倾笑了笑，“要是她都下场了，那么这盘棋就有意思了。这便是……一盘不死不休的棋。”

明寻挑眉，挑衅意味十足：“你刚刚说谁死？”

一想到魔尊在登仙榜上排第三，而自己只排第七，云倾已经开始痛苦了。

“我死，我死行了吧。”

明寻笑出了声：“死之前还有什么遗愿吗？我帮你实现。”

师尊，明寻，我愿称你们为遗愿二人组。

如果下一刻就要死，此刻她唯有一个愿望。

云倾眼神飘忽，发出了怀念的声音：“我想今晚再把楼无雪叫到房间里来，毕竟……她真的很补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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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