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再逢魏衍(修)

安庆二十八年,正逢上十二月份邯城夜雪,一整晚落雪霏霏、寒风凛凛,就连位于邯城北城的国子监也不免被新雪所覆盖。

昨夜的雪下到极厚,从子时直到今日卯时三刻,皑皑白雪堆积在国子监中的道路、树木和屋檐上,伴随着今日早上辰时升起的阳光照耀,寒意更加深重,让打扫路上积雪的年轻人忍不住时不时便停下呵手取暖。

不同人多的东院学子书声琅琅,北院这边只有着大片青翠竹林,其中坐落着从开朝时期建立的国子监阅书库,里面藏有从宫内龙图阁和崇文院中抄录的书籍,少有人迹也更为幽寂。

“小辈,被甘大人罚的吧。”

在呵手取暖的年轻学子旁,一位身穿葛麻衣三绺长须垂胸的中年男子随手将扫帚放在一旁,颇为无奈的问道。

今日兴起前来扫雪,扫着扫着,一个穿着下舍青色襕衫学子服的小子就跑来捣乱,还鬼鬼祟祟地拿着一把扫帚,一看就是被那冷面无私甘祭酒罚的,只是这羞愧难当的样子让陈琮想起来自己当年,如今不提也罢。

“老夫陈琮,说说吧什么缘故。”

“学生蒋知礼,今年乡试被举荐到国子监修习,但过于贪享,在…在早上文业课上迟到,甘大人罚学生扫北院。”

年轻学生蒋知礼羞愧得连说话都支支吾吾,头也越来越低,引得一边陈琮咂咂做声,但毕竟还是国子监的学生,还是捋了一把胡子出言安慰道:

“知礼啊,老夫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这也不算什么,我们两人也算有缘,等会儿老夫带你出去看诗会,迟到而已,等哪天有人逃了文业课才算厉害。”

说话间,一身穿绿色圆领襕衫的男子远远跑来,这是上舍学子的常服,而这圆领襕衫的学子看见两人却突然急忙用袖子挡脸,换了个方向便朝北院院墙奔去,让蒋知远抬头震惊地瞪大双目。

“老老老伯,刚才好像是上舍的学子吧,学生记得上舍下场课好像是…是甘大人的文业课。”

蒋知礼震惊万分,一旁的陈琮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却气得感觉自己仿佛患上了心疾,心里异常作痛。

“甘鹤!甘九皋!你小子还挡脸!老夫定要参你爹一本!看着干什么!操家伙事儿。”

听到远方咬牙切齿的叫喊声,甘鹤迅速朝院墙跑去,麻利又熟谂地借树翻过北院院墙,一眨眼就没了身影。

甘鹤双手被院墙上的雪冻得彤红,心中还留存惊吓感,但仍不停步地向北院外附近的甘宅去。

由于自己爹甘致熹为了方便上值按时点卯,特地在邯城国子监北院几十步外租了宅子给一家四口人住,毕竟国子监里的居舍是给寒门学子住的,又不如这边离北院阅书库近,平常倒也方便了甘鹤,尤其是这种时候。

不去想其他,甘鹤一口气便冲回甘宅,又一溜烟儿到了自家妹妹甘棠经常在的竹林里,那边有个仿照南地园林池上亭阁,甚是雅致。

今日逃课回来便是为了带自家妹妹前往诗会,前不久妹妹说想见识一下文人的诗会是怎样的,但这次诗会是世家办的,邀请的只有世家之子、有名之人、大儒高官和国子监里的优秀学子。

无论如何都不曾有女子,女子只能参加家族内和同为女子的诗会,也进不了私学官学,连自家妹妹都是由爹娘教的,有时候甘鹤也在厌恶唾骂这世道,妹妹的才华不比男儿差却被迫居于内宅之中。

于是甘鹤便想偷偷带妹妹一同去参加今日巳时的赏雪诗会。

“妹妹!”

“妹妹,今日赏雪会,大哥可是背着陈监丞来的,快快与我一同去,妹妹!”

踏着昨日新雪来到竹林里的甘鹤,却被面前所见吓得大惊失色,寒风萧瑟中自家妹妹却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裳站在池塘边缘,身影都单薄削瘦了几分,看起来好似要掉下去了,吓得立马向前将甘棠拉开。

“我的祖宗,你这是在干什么,这外面才下了雪,也不披件裘衣就出来,还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得亏我知道你常往竹林里来,否则这个冬天就在房里躺着吧。”

甘棠只感到一股牵引力袭来,待转身看到的却是大哥甘鹤的面容,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丰神俊冠、圆领儒衫,面上却是颇为担心地立在她面前。

“大哥……”

甘棠喃喃出声,低下头去,将眸色深深敛进眼底,“我怕,刚才不小心弄丢了生辰时娘给我送的那支棠梨绒花,一百两一支,担心娘知道后说我,想着看看能不能捞到。”

一旁的甘鹤尚未注意甘棠的神情,还以为甘棠低头只是因为愧疚害怕,听到自家妹妹的话眉头不由得皱起,站在一边细细数落着。

“绒花难道有命重要,丢了就丢了,等回头我给你定制一支新的,还到这池塘边来捞,这寒冬腊月的也不怕掉下去。”

“还有你说想参加今天赏雪会,我可是特意翻国子监的院墙出来带你去的,咱爹国子监祭酒,我们下一场文业课我都没怕过,结果反到是就被你吓了一场……”

絮絮叨叨,比枝头麻雀还能闹腾,甘棠垂眸望着地上堆积着的雪,洁白而松软,散发着丝丝寒意,但听着一旁大哥的话语甘棠却好似这寒意却消散了几分。

“大哥,我知道了,呵呵,丢了便丢了吧,估计也捞不到了。”抬首甘棠面对着甘鹤艰难地扯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只是我今天也不想去参加赏雪诗会,麻烦大哥了。”

看到自家妹妹的苦笑甘鹤颇有些无措,在他心中妹妹一直都很坚强,即使幼时曾经说想跟自己进学堂被爹罚跪也不愿说自己错了,之后便很难有事惹起她的波动,一直安安静静只沉迷书籍,今天怎么像丢了魂一般。

“妹妹不高兴吗,棠梨绒花的事我可以去和娘说的,就说我不小心撞落了,不会有事的。”

甘鹤急得连连问道。

“大哥我只是想回青州老家了,自安庆二十二年跟着爹爹来邯城,已经六年不曾回去了,也不知道从前移栽的棠梨树如今怎么样了……”甘棠沉默片刻,才回答。

甘鹤却是突然松展眉头,原来是这件事,便立马出声,“那等爹回来我就向爹说回青州的事,妹妹别不高兴了,外面这么冷,我先送你回去。”

至于什么赏雪诗会早已抛之脑后,现如今的甘鹤只想快点找爹娘商量回青州的事情。

“好……”

凄凄朝暮风,翳翳经日雪。

这一路上倒是没有遇到几个下人。

甘宅里几人都不喜人多,喜清静,爹爹甘致熹作为国子监的祭酒,平常早早便去国子监点卯上值,娘徐孟式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平日无事也总是在爹的溪午堂看书,并不需要太多人服侍,

以至于府内仆从也不过几十人,甘棠自己也没有丫鬟之类的,平常所需有人按时打点整理,若有需要也可以直接找管事的。

到了知冬堂后,甘鹤嘱咐两句后让便急忙忙离去找爹娘商量回青州的事宜,只留甘棠一人看着这知冬堂。

堂外石壁上,只留存在记忆中的绿萝随风轻曳,上面还残留着未化净的冬雪,身边的花架上蔓延的忍冬也溢散清香,花架旁边便是案几,是平常甘棠看书弹琴的地方。

案几上摆着一本翻了一半的书,甘棠记得这是自己央爹爹在国子监阅书库为自己找的,据传是流轶多年的前朝琴谱合集《风宣秋鸿录》,前世甘棠在赏雪会上便弹过上面的《瑞雪》一曲。

堂上牌匾上书“知冬堂”三字,堂前悬挂着一幅对联,右边落款为“雪案联吟诗有味”,左边落款为“冬窗伴读墨生香”,用的当世最为流行的楷体榜书,其中甘棠融入了自己的变通,更有几分钩玉弦月的意味。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又陌生。

这算什么,老天爷的一次赏赐还是折磨,竟让自己回到十年前安庆二十八年,回到了这个对自己一生最重要的节点,望着这一切甘棠心想。

前世甘棠在大哥甘鹤的带领下进入十二月初五的赏雪诗会,未曾想有一世家子作了一首《雪怨》,诗中明里暗里驳斥近年来女子诗学:雪怨知妇猖,水浑为鹊彊,常置家国外,争作闺怨忙。

甘棠心中不服便上台作即景争联诗,还骂了那人,一时间剑拔弩张,当时还是九皇子的魏衍出来勉强缓解气氛,而自己也因此与魏衍相知相识,直至于安庆二十九年成婚。

婚后到是琴瑟和鸣,甚至自己提出想要收集编篆独属于女子的诗文总集这件与常礼不合的事,魏衍也多有帮衬。

只是……

这场重回过去是真的吗?回来的难得也只有自己一人吗?尤其是那人,魏衍……他成了一个成功的帝王,却不再是自己原先的夫君。

罢了,至少如今互不相识,大不了早早回青州,便不再回邯城了。

……

这几日,甘棠无事时便翻看着一卷又一卷的书,许是远离了那令人困宥的宫城,许是又与爹娘哥哥重逢,甘棠竟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提笔作几句不成的诗了。

而更令甘棠惊喜的是,初五晚上大哥甘鹤半瘸地为甘棠带来的好消息,爹娘同意今年回青州,加急的话正好可以在青州过年,爹已经写了请求丁休的奏折,待明日陛下裁决后便去凭由司办过路的凭由。

而甘棠也为自己立下余生的目标,情之一字太苦,甘棠只希望继续自己末竟的事情,编篆女子诗文总集,或许这也是老天爷让自己回到过去的缘由吧。

转眼到了初十早上,寒霜又半延到绿萝之上,甘棠踏着寒霜去找娘徐孟式。

大魏每逢十日一朝会,爹爹作为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早早便上朝去了,大哥这几日每天都被陈监丞亲自带去国子监上课。

甘棠于是便被娘徐孟式催着在远心堂一起虔诚奉香、拜观音大士像,然后诵经为明年祈福,直到时辰快到巳时,才打算一同前往溪午堂。

远心堂是爹娘的居处,取自“学无远,心无念,书自然也”,即读书不在乎地点只在乎心,而溪午堂是爹爹的书房,里面有着爹爹买的抄录的众多书籍,也是一家人常吃食的地方。

只是甘棠刚起身不久便被娘徐孟式叫住。

“棠儿,先等一下。”

徐孟式放下手中的经书,看着甘棠的一身装扮眉间略带忧愁,棠儿这几日的装扮怎得比以往更素了,没有一点儿同年小女子那般插花戴花的无忧无虑。

“宛娘子梳发时可是又不让她簪花了,你看你天天穿的这般素,这外面哪家女子不是簪花戴钗的,鹤儿平常穿的都比你花哨。”

说着徐孟式便从鬓间女冠旁取下一支恍若真花般的绒花,柳青的叶子间镶嵌着白色的玉铃兰,小巧而又精致。

这是扬州府那边流传来的绒花,据说是匠人仿照真花用蚕丝手搓出来的,如今在邯城里十分盛行,甘棠记得前世时扬州府的绒花便被钦定为宫花过。

甘棠看着徐孟式将那一朵白玉铃兰绒花插入自己的发间,心中不由得想起前世娘给自己三支绒花,自及笄后每年生辰娘都会给自己派人前往扬州府定制一支绒花,一支便花费近百两,是爹爹一年俸禄的三成。

三支绒花分别取名为棠梨一枝春、石榴满丹若、玄都蟠桃会,代表正守本心、多子多福和长寿,可惜最后一个都没如愿。

“我家棠儿生得好看极了。”

徐孟式仔细打量着甘棠,眉目间笑意盈盈,伸手将甘棠拉近到自己身侧,想多说几句只是还未说完,便见管事的扯着嗓子来报。

“大娘子,大人带贵客回来了!”

惹得徐孟式无奈一笑,吩咐管事的派人把溪午堂打扫一下,便带着甘棠从远心堂前往甘宅大门口迎接。

甘宅门口处,甘棠远远的便看见爹爹甘致熹身旁站着一位头戴招鹤玄玉冠,身穿恍若大片墨色翻绣的水墨丹青氅衣和直裰的男子,两人正侧着身子谈话。

男子身姿清瘦挺拔,步履轻缓,说不出的尊贵雅致,真真像话本中常描绘的那样: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

只是这面容熟悉地让甘棠心中蓦然一惊。

魏衍……

甘棠把那个名字在心底被来回咀嚼,心中泛起的波澜直到走近时才平息下来,但疑惑却是悄然滋生。

前世并没有发生这一回事,难道是昨日赏雪会没去引起的巧合,还是他……

“晚辈魏衍魏玄泽,见过甘大娘子,甘小娘子,之前虽一直在锦城府也曾听闻两位才名。”

看着面前魏衍忽然展眉一笑,好似公子世无双般的模样,但甘棠却感到他墨沉的眼眸里的凛然寒意,以及那看似平静的眼波下暗藏着的锐利如鹰般的眼神,就连那停顿在身上半刻的视线都让甘棠感到深深不安。

“如今一见,幸甚至哉!”

这不是魏衍,魏衍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是如此的深沉得让人不安。

前世自己印象中初见时的魏衍放荡不羁,手中拂尘不离手,如今的魏衍更像是黑暗中等待嗜人的怪物,只待看见猎物便一击猎杀,让甘棠只能隐约看到一点曾经魏衍算计王家时的影子。

但甘棠明白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长相如此一致的人,面前的人确实是魏衍。

甘棠心中确定,这位自己前世的夫君,前世玩弄权术的帝王:

——也重生了。

①世家子所作诗自编。②本章之前字数太多人设稍崩已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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