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孟参商换了身颜色花样都不甚起眼的广袖长裙,戴上面具就出门了。
溯京城人多眼杂,在外人眼里,她现在应该在成华寺清居,还是戴面具更安全些。
今日下着小雨,在炎夏里是别样的清爽。
孟参商撑着油纸伞走在街上,她以前也没给人赔礼过,不知道她想了半宿的赔礼合不合适。
记得在南下的船上,她有幸听到了祁珩吹的箫。
不知道乐馆有没有难得的曲谱,买来送他应该不错。
溯京城最好的乐馆是乐荣楼。
这里有很多擅音律,擅词作之人作词作曲,词曲售卖出去,供人弹唱。
楼里也时常搜集天下名谱,卖给有缘之人。
孟参商进了乐荣楼,楼里绫罗绕梁,珠玉垂挂,有着罗裙飘衫的丫鬟在侍弄鲜花。
楼里仿佛仙境,美而不俗。
有位美丽的姑娘轻飘飘跳舞似的走过来,眉眼含情,说话温柔动听:“姑娘想寻什么?这里有词花,有曲花,亦有百般乐木,不知姑娘心悦为何?”
这是乐荣楼的花话,词花就是词,曲花就是曲,乐木就是乐器。寻常交易会有不同的花木作赠礼,故而有了词花曲花代词曲。
孟参商道:“我想要难得且动听的曲谱。”
姑娘观这位面具女子衣着虽然普通,但气质不凡,她吟笑道:“不知如何算难得?是前朝的孤本呢?还是本朝知名作曲大师所做新谱呢?”
孤本难寻,名家新谱也难求,孟参商纠结了一下道:“如果我都想要呢?”
姑娘道:“孤本珍贵,不可埋没在不通乐理之人手中,新作难得,亦不可受辱,若是姑娘想要好谱,还请奏上一曲,以证明曲谱跟着姑娘,是它之幸。”
孟参商心道,曲谱是要赠给祁珩,祁珩的箫声很好很好,应该不算埋没。
孟参商欣然道:“好。”
姑娘带着孟参商往楼上走,楼上有许多小房间,里面有乐声传出来,应该都是来求谱的人在证明实力。
进了小房间,关上门,孟参商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里面都是乐器,种类繁多,她扫视了一二,选定了琴。
她琴弹的最好。
净手焚香,端正坐定,素手纤长落于弦上。
尽管她戴着面具看不见面容,乐荣楼的这位姑娘觉得她应当是个很美的人。
姑娘单手托腮,勾唇听曲。
曲声缓缓流淌,调子听得人很舒服,而且越听越让人心里宁静。
情感处理的恰到好处,听曲的姑娘听到最后收起了笑容,因为曲子到了最后竟令她觉得一片寂无。
懂曲之人能从曲中读人心,姑娘起初觉得弹琴之人平日一定是个静心稳妥之人,越听越觉得她分明是个孤寂的可怜人。
可怜在心境寂无,失了人间七情的鲜活。
一曲终,孟参商止弦,手放在腿上。
姑娘道:“姑娘琴技高超,怕是什么曲谱都盼着跟着姑娘呢。姑娘奏的这曲我虽未曾听过,但听得出作曲之人是个才华横溢之人,不知姑娘能否告知我此曲何名?乃何人所做?”
孟参商唇角平平,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握成拳,她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不过是我几年前随手所奏,此曲无名,我亦非名家。”
姑娘闻言,美眸放光,“不知姑娘觉得乐荣楼如何?”
“嗯?”孟参商不知她怎么突然问到这个,“自然是溯京最好。”
“那不知姑娘愿不愿意为乐荣楼供曲?价钱好说,而且乐荣楼的所有曲谱供姑娘览阅。”
所有曲谱?寻常执事之人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孟参商道:“不知姑娘你是……?”
姑娘道:“我是宁听安。”
“嘉音妙女。”孟参商惊讶道。
“咦?姑娘听过我的名号?”
“溯京城近几年来最负盛名的作曲师,懂曲之人无人不知姑娘美名。”孟参商没想到她竟然是宁听安,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已经作出不少千金难求的名曲了。
“多谢夸奖。”宁听安笑吟吟道:“我还真是命好,难得一次想迎客就碰上琴弹的这么好的。姑娘既然是来求曲的,不如交换可好?就用姑娘方才弹的曲换我的新作如何?”
“求之不得。”孟参商一听,稳赚不赔的买卖。
宁听安立刻起身,取来纸笔,孟参商右手执笔,行云流水默下曲子。
宁听安拿起纸细细端详,心情颇佳。
曲好,字也好。
字迹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宁听安道:“既然曲子要收到乐荣楼,没有名字不太好,不如姑娘给曲子起个名字吧。”
孟参商想了想道:“不如叫《清夜》吧。”
宁听安点头:“不错,深夜确实清静,人心也静,很合适了。”
算起来,孟参商在宫中藏了十一年,不知有多少个漆黑孤寂难眠的深夜一遍遍冲刷着她的内心。
她一直有个为母亲报仇的执念,经过长久时间的冲刷,她这个执念依旧存在,只是她的内心不会有太大波澜了。
经历了太多事情,她的内心已经成长起来了,她理智,冷静,自持。
宁听安道:“稍等,我去取谱来。”
孟参商静静等着,她用手抚摸着琴弦,离宫已经近四个月了,她在宫中有把紫檀木的琴,是她攒了许久的俸禄买下来的,不知那把琴现在还好吗?
宁听安拿了两本曲谱来,双手递给孟参商,孟参商双手接过。
一本旧,一本新。
旧的那本是前朝大师的孤本,确实难得,新的是嘉音妙女新作的曲子,京中许多人都在求曲,没想到竟到了她这里。
孟参商道:“我知姑娘是觉得我不会埋没曲谱才赠谱于我,姑娘信任我,我也要坦诚些才好。我求谱是为了赠人,但我能保证,我所赠之人,吹箫的才华少有人及。”
宁听安微讶,转而莞尔,“听到你这么说,我更放心啦。好谱对于爱曲之人来说是心头肉,爱谱如爱子,曲谱能有好归宿无异于姑娘许个好人家。我认可了姑娘的实力,姑娘认可的人想来也是很好的。”
孟参商也莞尔一笑,抿了抿唇道:“我只换了你的新曲,这个孤本多少银子,我付给你吧。”
宁听安见她不占便宜,更喜欢这个姑娘了,“我本就偏爱擅乐理之人,这孤本送给姑娘,就当和姑娘交个朋友了。若是姑娘还作了什么曲子,一定要来乐荣楼寻我,我一定来听。”
孟参商弯唇轻道:“多谢姑娘。”
宁听安道:“我还不知姑娘名姓呢,下次姑娘来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姑娘,实在不妥。”
孟参商道:“岁寒。年岁的岁,寒冬的寒。”
“我知晓了。”宁听安心里一直想研究一下岁寒默的曲,于是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打搅岁姑娘了。”
孟参商道:“有缘再会。”
孟参商带好两本曲谱,往祁府去。
这时辰应该下朝了,祁珩想来已经知道了账本的事情,希望现在解释可以避免猜疑。
她敲了敲祁府的大门,门房开了条小缝,见是个姑娘,迟疑道:“姑娘找谁?”
孟参商道:“都督在府上吗?”
门房道:“不在,姑娘有什么事吗?”
孟参商道:“有,不过既然他不在,我就在府外等一等吧。”
门房闻言,也没多说什么,把门关上了。
祁府门口两根大柱子很粗很气派,孟参商靠在柱子后面,被遮了个严实。
临近午时,一辆马车在祁府门口停了下来,油纸伞撑开,雨滴滴答答落在伞面上,伞下一道修长的身影稳稳踏上台阶。
孟参商见是他,站直了身子,温声道:“我来寻你,有要事相商。”
柱后突然出来一个人,给莫惜吓了一大跳。
他剑都要拔出来了。
等看清了那张狐狸面具,才收了凌厉的目光,将剑归鞘。
祁珩道:“进来说。”
祁珩直奔书房,孟参商跟在他后面,莫惜接过了孟参商的油纸伞,走在最后面。
莫惜看着孟四小姐走在廊下,觉得很诡异,他们祁府自打主子只剩都督一个后,几年里府上连个丫鬟都没有,更别提出现一个千金小姐了。
更何况,孟四小姐不是普通的千金小姐。
她神秘,厉害,危险。
书房里,祁珩和孟参商相对而坐,莫惜站在一旁候着,没有外人,孟参商便摘下了面具。
祁珩道:“你主动来寻,想来不是小事,怎么了?”
孟参商道:“祁府离皇宫不算远,都督却近午时才回府,想来是朝上发生了大事——是徐家的事吧。”
祁珩:“嗯。陛下看到了不少物证,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徐家的账本。”
祁珩的目光落在孟参商的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孟参商顶着他的目光,直直看回去道:“我猜——你觉得账本是我呈上的。”
祁珩见她直接道破,索性坦然道:“只是猜想罢了,毕竟账本之事,一开始就是你提出来的,而且你还冒着被孟府发现的风险亲下江南,若是拿到了账本,这风险顶得太值了。”
果然猜疑她,孟参商这一趟就是来坦诚布公的:“与其猜疑算计,不如我来直接告诉你,账本是我呈上的,我先你们一步拿到了账本。很抱歉当时我向你隐瞒了这件事情,导致你们差点被围杀在徐府。”
祁珩沉默,她这算不算是挑衅。
账本你们那么多人没拿到,我拿到了,你们还被围杀,我来了就把你们都救走了,你们一群人还不如我一个女子。
但不可否认,他久居北境,不仅溯京格局并未了然于心,南境实际更是知之甚少。
明明他作为一军主将,深知不明底细之时不可妄动的道理,却还是犯了大忌。
祁珩道:“也不怪你,确实我当时对南境的了解不多,没算到截杀来的那么快。而且,你我不过一次突如其来的结盟,你不信任我也很正常。回京路上,我不是也不曾让你碰过物证吗。”
其实是孟参商没想过主动去碰,因为她一定会去皇宫,她要晚都能看到。
孟参商不会傻傻把这些告诉祁珩,只道:“多谢都督体谅。总归是我瞒了你,于情于理都是我理亏。”
她从袖中取出两本曲谱,一本新,一本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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