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离港回响》

文/荆盼

2024.6.6

晋江文学城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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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7月1日零点零时零分,国歌准时奏起首个音符。五星红旗徐徐飘扬,浮城盼来稳稳落地。

关掉电视,蒋釉楠打开窗探出身子,远眺西南方。街道欢呼声雷动,烟花绽放,吹来海风的咸涩。

她回顾这十年——褪去污泥,到过云巅,归于市井人烟。

她想她再次看见

海港口

他身后

烟花簌簌地

化为一块块玻璃

虚映旧时往迹

第一声碎裂,来自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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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明媚,法式建筑屹立于山顶。

别墅负一层的露天庭院正在举办盛大的订婚宴。港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聚集庆贺,戏称本世纪最后一个钻石王老五终于走进爱情的坟墓。在此之前,没有人会猜到,像程勖华这么功成名就的男人,没有结过婚,没有固定拍拖的女伴。

不过,传言中他有一位水灵漂亮的义女。

“你见过她吗?”前厅楼道口传来两名宾客的议论声,“六年前从对岸过来的珍珠号在西屿码头附近翻船沉底,只活了一个女仔,后来程生看她无依无靠,干脆领回家认了养女。”

闻言,台阶上的蒋釉楠驻足,绕至柱后靠着。她手提一瓶开塞的红酒瓶,面无表情地继续听底下的交谈。

另一个人说:“程生仁心仁闻,近年在国内外做了不少慈善,他本就膝下无子,领养个小孩算什么。”

“天真!六年过去了,那女仔早就成靓女咯。”方才那人大放厥词,奸笑,“我觉着程勖华私底下说不定玩得比我们都花,自产自销多刺激啊......”

蒋釉楠边听边望着落地窗外采光井下缤纷的泳池。一对壁人出现在红毯尽头,绚烂礼花飞散,他们手挽手,看上去十分亲密。

她冷面清秀,晃了晃酒瓶,接着伸出栏杆,脱手。

酒瓶落地,碎裂声与痛骂声随之响起。

“哪个死人头!”

她慢慢悠悠转过去,趴向栏杆往下探,纤纤小臂晃了晃,笑着眨眨眼:“叔伯们好啊,大好的日子,我替爹地向你们敬酒。”

来到程家的第一天,程勖华与她约法三章,有旁人时要尊尊敬敬地称他老豆。最开始蒋釉楠不习惯,因为程勖华的年纪与她相差得不上不下,顶多算个大哥。后来发生了一些事,私底下她也喜欢“爹地”“爹地”叫个不停。不习惯的人反而变成了程勖华,经常捂了她的嘴,说:“我哪有本事生出你这样的小人精。”

如今在外人面前,蒋釉楠有分寸,会摆正态度。这是做给别人看的,防止人家嚼舌根。程勖华最忌讳有人在家里说三道四。

于是,被主人家抓现行的那两人投上来的视线惊愕无比,支吾半天在一地红酒碎渣中跑得仓皇。

蒋釉楠觉得没劲儿,转身继续上楼。

脱离热闹一层,偌大的宅子寂静无声,像悬浮的别庄,与地下格格不入。

到了五楼,蒋釉楠熟门熟路,拐进主卧。

她脑袋有些晕眩,手掌微扶着墙纸,仿佛触碰顶灯投下的微光流连而入,书架中央镶嵌着的油画里白莲熟睡,秋千兰地毯踩上去柔软舒适。这种稀罕料子本来只用做大衣衣领,因为她说舒服,程勖华就订做成地毯。

扫视一周,家具的位置没有变,不过掩盖了些仅她能看出来的痕迹。

三角钢琴铺着白蕾丝遮布,琴盖旁换了瓶没见过的薰衣草,紫得刺眼。蒋釉楠走过去,折断茎,扔进垃圾桶,手再次伸向珐琅花瓶,指尖触碰瓶身的刹那间顿住。

有人推门进来。

“你在做什么?”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熟悉的威严。

“这里只插蔷薇。”蒋釉楠没有回头,语气执拗,“我喜欢的蔷薇。”

她抬眼望向不远处的欧式梳妆台,首饰架上挂着一串串漂亮的珍珠宝石饰品,碎闪熠熠,随便偷一颗都能当平常人家几年的开销。她也有一屋子这样的首饰,所以镜中照出的男人反而成了最吸引她的东西。

男人温着调子唤她:“楠楠。”

程勖华像跑上来的,气息略粗重。

“......”

蒋釉楠沉默,盯着男人背过手小心谨慎关上门,他的脸在镜中放大,六年不变的除了房子外好像还有程勖华的容貌,明明快四十岁的人,连眼纹都没生出几条,岁月之神要么是眷顾他,要么是忘了他。

他越走越近,双排扣灰色条纹西装,衬得肩膀宽阔。在蒋釉楠印象里这种现下流行的大廓形款式,只有程勖华穿出了该有的儒雅硬朗。见他眉间略微拧了拧,她便不再敢不转过去。

她还是有些怕他的。

四目相对的那刻,程勖华舒展眉头,打量她一会儿,牵住她的手腕,垂眼温声说:“不打招呼就出来了?”

她不在出席名单上,程勖华不想让她抛头露面。

归功圈里一些不良风气和传言,她在这种场合需要避嫌。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条原因,蒋釉楠内心清楚,程勖华是在防备她。

“我在自己家打个劳什子招呼。”蒋釉楠蹙眉,上楼前喝了半瓶红酒就是为了壮胆,酒精吞下去化成热气在胃里翻滚,满满的底气,“你的程太太呢,她难道不对我好奇?”

“小小年纪脾气不小,这些日子总和我赌气,是不是瘦了。”程勖华摩挲着她的手腕,安抚道,“曼丽说下周要亲自去拜访你,瞧瞧你面子多大。”

祝曼丽已是他的未婚妻,官宦世家的千金,以后这处豪宅的女主人。

蒋釉楠抿抿嘴:“不麻烦祝小姐,我可以现在就去和她请安。”她扭动手腕,企图挣脱男人的禁锢,嘴里低喃,“我又不心虚,不像某人.......”

“疯言疯语的,偷喝了多少?”程勖华紧抓她的手臂不放,长叹一口气,然后拉出钢琴凳,坐下。

视角交换,他抬颚看她,耐着性子:“我们之前有约定,你乖乖去榕庄住,我每周去陪你。”

“哪种陪?”他说得轻巧,蒋釉楠放弃挣扎,目光落在男人白金康氏丹顿表盘上。她嘴角抬高,喉咙涩涩的,声音有些沙哑,“陪小孩还是陪情妇?”

“蒋釉楠。”程勖华顿时沉下脸,“好好说话,你已是懂得分寸的大人。”

许久不听他喊全名,大概是酒精作用,蒋釉楠思绪恍惚。忆起初次在这套房里睁开眼,她以为身处天堂,一个她母亲讲过的地方,连畜生都能上桌吃饭。而程勖华是高台光芒下给她分食的神,清风霁月。

那时,他说她的名字是旧时代的糟粕。他的部下正好从一只金丝楠木盒中取出一盏粉釉花瓶。蒋釉楠没见过这般漂亮的摆件,白瓷光亮得纯净耀眼。似乎她来到这里后,所有一切都是亮堂堂的。

程勖华看出了她喜欢,将花瓶送给她。

她下意识推脱。

他笑:“与你相配。”说着拿起钢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递给她——

那时的蒋釉楠不识几个字,他没有笑话她,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下自己的新名字:【釉楠】。

从“佑男”到“釉楠”,从千篇一律到独一无二。

这是他说过的话。

其实,关于他们的事,她都记得。

约莫想起些美好的回忆,蒋釉楠收敛几根锋芒,反握住他的手,浅笑,“我在你这生活了六年,我很喜欢这里,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生病,你提前出差回来,给我带了块进口巧克力,我那时候没怎么见过世面,舍不得吃,一宿压在枕头底下......”

程勖华笑着接上她的话,抬手刮她的鼻子:“结果糊了一床单巧克力,脸蛋蹭成小花猫,边哭边往我身上擦,诬陷我要给你下毒。”

两人相视而笑,好像又回到当年温馨的画面,程勖华心头一软,却看到蒋釉楠眯了眯眼,话语继续保持轻松澹然:“程生记得这样清楚真的好吗?”

他盯着她明媚的眼睛,神色僵了僵。

蒋釉楠趁机抽出手,往后退,胃里有什么在膨胀,她克制着深吸一口气,目光四处逡巡:“这主卧里都不曾变动,要是哪天触景生情漏了馅,被祝小姐得知光明磊落的程生私底下和义女躺过这张床,这条藤椅,这张沙发.......还有......这架钢琴......说起钢琴,那天之后你找人修音了吗?”她掀起琴盖,随意摁下黑键,尖锐的声音贯穿室内,语调平静得诡异,“看来没有......不想消除上面的痕迹,对吧?”

“蒋釉楠,你知道自己在说......”

门外传来脚步声,程勖华止语,眉头紧蹙,他提前吩咐过,不该再有人闯上来。

正想迈腿去查看,蒋釉楠突然从身后紧抱他的腰,就像每一次,他远行回来,女孩跳下台阶冲入他满怀,笑眼盈盈。

蒋釉楠轻笑一声,收紧手臂,牢牢挂住:“我让人告诉祝曼丽我在这里,她推门看到我们抱在一起该怎么办?”

话音刚落,感到臂中的腰腹紧绷一瞬,她心里漏出一缕报复般的畅意。程勖华那么爱他的名他的利,帮他毁掉这些或许就能只剩她了。

男人沉静的声音将她拖出臆想。

“蒋釉楠,放开。”程勖华掰起她的手,稍用力一甩。

钢琴发出阵闷哼,宛如晨钟暮鼓。

蒋釉楠坐在地上,尖锐的凳角刺进她的背,疼出冷汗。她没有叫,咽下内里的一股浑浊,忍着不发作。

“上楼前我告诉曼丽,来送你一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袖口,不动神色,“她很通情达理。”

门外的脚步声暂停,响起的果然不是苏曼丽的声音,是蒋釉楠的司机阿东:“程先生,小姐的车子已经准备好了。”

程勖华收回放在蒋釉楠身上的目光,对外面的人冷淡道:“去候着小姐。”

“故意闹我?”然后侧眸睨着坐在地上的女人,意味深长,“自己起来,别让我哄你。”

蒋釉楠愣了愣,下意识收膝,视线从男人的皮手套上仓促移开,强忍脊骨残存的疼痛,快速站起来,好似无事发生,掸掸裙摆,“我当然是开玩笑的,程叔叔。”再次看向男人的眼神变得清澈,笑容灿烂,“我来跟你告别......顺便恭喜你。”

“楠楠祝你百年好合。”

看到她变回乖巧懂事的模样,程勖华还是松了口气,嘱咐道:“时间不早了,快走吧。”他瞥到女人光.裸的肩头,伸手替她理了理裙子的吊带,“去穿件外套,不要乱跑。”

“好,我走了。”蒋釉楠背后的手指紧紧交缠,指甲早已陷进皮肉。她一步一步故作轻巧地往后退,脚踝抵着阴凉的木门站定片刻,视线不曾离开男人,莞尔。

“再见,程勖华。”

车子盘旋下山,山顶的盛景逐渐远去,蒋釉楠坐在后座,将车窗开到最大,清风拂面,眼角略微湿凉,心跳却随着风声越来越快,像战鼓。

司机阿东出声提醒她:“蒋小姐,把窗摇上吧,程先生吩咐过,被狗仔拍到就不好了。”

蒋釉楠无动于衷,黑色发丝随风在脸上乱舞。她手攥着裙摆,指节微微颤动,视线灼灼盯着挡风玻璃外。

维多利亚港湾的景色壮丽而迷人,如诗如画,这里寸土寸金,高楼林立。

此刻,峥嵘地与她招手告别。

关于这里的记忆在脑海一幕一幕回放。

蒋釉楠在程勖华身边待了六年。

从十六岁到成人,在奢华的水晶灯下,他纡尊降贵地教她礼义廉耻,告诉她明辨是非。他是她慷慨的恩人,她敬重他,仰慕他,内心深处逐渐萌生几簇黑色的芽。随着年龄增长,扭曲的藤蔓包裹脏器,上面有尖锐的软刺,长出了小小的花苞。

现在,到了她剪掉花苞的时刻。

车子顺利拐入绿茵甬道,吸进的空气变得稀薄漫长,幽暗降临,蒋釉楠猛地起身,手伸向前方——

忽有阴影混着少女的芳香侵过肩头,阿东睁大双眼,心中一惊。他的手臂被紧紧攥住,像缠上了藤蔓,来不急躲闪。蒋釉楠这么一个小身板,竟使出了他无法抵抗的力量。她像是预判过会发生什么,撞击前,将他的头按往方向盘,保命的安全气囊直接炸晕了他。

车头倾斜,刹车声嘶鸣长空。

天旋地转,身体四分五裂地随惯性到处撞,蒋釉楠感觉不到疼痛,意识尚存,眼前玻璃碎裂成脆弱的蜘蛛网,只要轻轻一碰就能脱落。

清醒的大脑为她吹响号角。

蒋釉楠笑着对自己说:“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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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舞池里,柔和的交响乐环绕。

程勖华有些心神不宁,脑海总是浮现蒋釉楠方才楼上的向他说再见的画面,按理说,最近的她都不该如此温顺。

小提琴拉出一个延长的高音,他绅士婉拒正在与他共舞的女伴。

随着预感走到安静的一角,点了根烟,手下匆匆上前与他汇报:“载蒋小姐的车在山腰出了事故,蒋小姐跑了。”

程勖华眼神变得冰凉,沉声问:“今天谁在码头?”

“新来的阿辞。”

“吩咐下去。”他抬手看腕表,交代地不急不躁,“让小姐多跑一会儿,长长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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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水马龙,牌楼层层叠叠,灯箱未点,墙皮上五花八门的字体与风月彩图足以眼花撩乱。灰尘在地上扬起,烟头被一脚踢开。

蒋釉楠拼命地跑。背后天桥上,黑色西装的保镖追逐。时间临近傍晚,九月的太阳依旧毒辣,宛如能晒化薄薄的蕾丝裙,无论逃散何处,尽数任人掌控。

蒋釉楠也不知自己跑到了风月街,路线是平日注意听阿东他们闲聊拼凑出来的。

情急之下,她拐进潮湿狭窄的巷子。两边旧楼的逃生梯镂空交错,阴影倒下来,摇摇欲坠,一扇扇紧锁的铁门上爬着红锈,如同凝固的污血。她是见过血的,既怕又兴奋。

脚底炭烧过似的剧痛提醒她保持冷静。

尽头高墙伫立,一个她无法爬上去的高度。

寒意从脚底升起,她恍惚在墙顶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威吓着驱赶她后退。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一道门“吱呀”一声悠悠打开。吹来淡淡的湿木清香,盛着海风咸涩。

男人体型挺拔,单穿一件无袖背心,像是刚从码头之类的地方下工回来。他的大臂绑着沾了泥沙的绷带,一圈一圈流畅绕出优美的肌肉曲线,小麦色的脖颈渗着细密的汗珠,隐隐能看见血管的脉络延伸至凸起喉结,然后上下动了动,嗓音低缓又疏离。

“这不是乖女该来的地方。”

蒋釉楠抬眼,撞进他深邃的瞳眸里。

开文咯!

v前隔日更

故事有点狗血,希望大家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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