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2

蔺辞第一次见到蒋釉楠的时候,体温正好烧到一百零二华氏度。

连续三日的码头工作终于结束,他打算好好睡一觉。周公未入梦,家里的电话和身上的传呼机齐齐奏响,防空警报似的,让躺在床上的他以为港城的天要塌了。

他甩甩头缓了缓神,起床动身给雇主回电。话筒里,接线员小姐的语调朦朦胧胧,转接途中,信号突然卡顿发出刺耳的电流声。他下意识远离话筒,目光无意间撇向窗外,隔着破旧卷边的遮光纸,一抹白色的身影闯入视野。

之后过去很多年,这幢老楼要拆迁。他故地重游,一身干净的西装,坐在同样的位置,望向布满蜘蛛网的窗柩,问自己为什么要给她开门。脑海些许模糊,只记得橙红的余晖映在女人的上半张脸,纵使精致的衣裙沾染斑驳污垢,狼狈凄然,她目视高处,空洞的眼神逐渐有了光,仿佛渴望从无望的废墟中得到解救。

同情心跟着发热的脑子跑出来,后知后觉,门已经开了。

然而他忘记了现在好人难当,想救的弱小可能不是善茬。

刀尖距离他的下巴不到二十厘米,一个并不算安全的位置。这个不安全说得是对她。女人的身高只够到他的肩膀,他抬个手随随便便就能将她反制。

握着刀柄的手轻微发抖,手背上有几道新鲜的划伤,不仅这里,她全身上下露出的皮肤都有大小不一的擦伤,威胁人的声音倒是鲜活。

蔺辞双手抱胸倚着门框,神情波澜不惊。

巷风灌进来,吹起带着血渍与污浊的裙摆,女人清秀的瞳眸中闪过一丝恳求。

蔺辞感到炫目,撇开视线朝巷口偏了偏头,抬手擦了下鼻尖,侧身让开路:“进来吧。”

女人眼眶瞠了瞠,手臂向下塌了几厘,好像对他的轻易妥协诧异了一下,然后又不放心地怼回来,继续指着他,慢慢往里走。待到人完全进去,她皱着眉,用青涩又凶巴巴的语气命令他:“快锁上门。”

“人呢?跑哪里去了?”

“大哥,我分明在桥上看见她拐进这儿......”

“你们五个去巷口堵着,剩下的人跟着我把两边的房间都搜一遍,一户一户查仔细点!小姐跑不了多远。”

蔺辞听到外面有一群人进了巷子,动静很大,他瞬间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这条街区出了名的乱,鱼龙混杂,穷人多,痞子多,来找刺激的富人也不少。督查住在山上,哪管得到山下的事。一般等他们到的时候,要么人竖着跑了,要么人横着死了。

胸口莫名烦躁,蔺辞伸手,在女人慌乱木讷的表情里轻松夺过刀,扔到墙角。

清脆一声,她像筛子似地抖了抖,缩着肩膀往后退,如临大敌。

不出一米抵在桌沿,房间也就这么点大,曹植来了都走不出七步来作诗。

“你......”

那双铜铃眼泛起浅浅的粉色,却依旧盯着他,不安分的手偷偷摸向桌上的白酒瓶。

蔺辞能看出她轻轻挪移着站位想用身体遮住动作,但曼妙的细腰出卖了她。

这些千金小姐,一个个被养的弱不经风。

总归是勇气可嘉。

“慌什么,刚才不是挺有能耐。”蔺辞照她的意锁上门,走到墙角弯腰捡起刀,折开,大拇指指腹贴在刀刃上,不紧不慢地抚了抚,停顿须臾。

楼上传来一声闷响。

蒋釉楠也听见了,她下意识抬头。

整个天花板布满了深浅不一的黄黑斑块,老式风扇的金属外壳上锈迹斑驳,随即楼上传来新动静,吱吱呀呀的,类似不太牢固的钢丝床因不可抗的外力正在苟延残喘,隐隐约约混着男人和女人欢愉娇媚的声音。

蒋釉楠大脑蹭得空白一瞬。

电风扇好像也在晃动,晃晕了她的视线,她咽了咽口水,低头正好对上男人戏谑的眼神。他的眼尾上挑,视线带着一种无名的穿透力,好似揭穿了她的羞赧。

背后胡乱握住酒瓶,她甩掉脑子里孟浪的遐想,绷住脸,一本正经地警告他:“我要是喊救命,外面的人知道我在这,你就得死。”

男人轻笑一声,没有回应她的话,兀自用她的刀挑起手臂绷带一角,白纱布松散开,露出一道细长的伤疤,他拿起窗台上的药水,单手撬瓶盖,浇在伤口上。

“瞧你跑得这么费力,真甘心喊一声让他们又抓回去?”他边浇边淡声揶揄,“哦,原来扮煮饭仔的游戏现在还很时髦,大小姐是出来体验生活的。”

黄昏的光束透过遮光纸变成硬邦邦的冷色调,落在男人肩头,透明的液体随着肌肉纹路冲开发干的血色,缝针的黑线绞着粉红的新肉,有些狰狞。

蒋釉楠想到电影里给自己上药的亡命徒,觉得在这种人面前提死毫无用处,像给他们说了个笑话。

外面的动静同时影响着她的心绪,他说得很对,她可以求救,程勖华的人一定能及时赶到,但这会让她策划多时的逃跑毫无意义。

彼时,面前的男人轻轻放下药水瓶,将纱布裹成一坨抛进垃圾桶,一步一步向她走近,挺拔的影子裹挟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蒋釉楠大气不敢出,陌生的感觉笼罩过来,项链底下脖颈处的汗毛发直。

脸颊的骨头好像会发酸,她紧紧咬着牙,慢慢仰头与男人对视,倏然抡起背后的瓶子砸过去。

半空中,瓶口翻转,剩余的白酒倾洒,浇湿两人相连的肌肤。

男人的手扼住她的腕,宽厚又充满力量,酒液流进指缝,浓烈的酒精味飘入鼻腔与理智对冲。

蒋釉楠惊了惊,唇瓣微张,声音好像卡在喉咙里。

他垂着眸,长睫根根投下细微的影子,他抬起另一只手,刀侧贴近她脸上,冰冰凉凉。

蒋釉楠感觉自己的心脏要撞坏肋骨,随着他用刀拍她脸的节奏,懒散的声音将她牢牢定住。

他冷峻的眉眼舒缓,却是用无奈的口吻调侃她:“刀·没·开·刃·呐,大小姐。”

温热的气息吹在眼睛上,痒痒的,凉刀贴着的脸颊有点升温的迹象。蒋釉楠眨眨眼,忽然反应过来男人在捉弄她,乱糟糟抽出手,用力将他推开。

隔壁有人“咚”得一声撞开门,外头的搜查逼近他们所处的位置。

蔺辞眼疾手快接住掉下的瓶子,欠身将瓶子放在桌上,叫住作势走向另一头门的女人:“喂,你知道楼上住着些什么人吗?”

她大概想走楼上连通对楼的通道,但这幢楼像大染缸,临近天黑,做夜晚生意的牛鬼蛇神陆续开张,其中风月场和牌室最为火爆。

可不比外面安全,况且她还是落单的女人。

偏偏有人不听劝,她侧头觑他,幽幽呛道:“像你这种不三不四的人。”

说着,转动门把的手顿了顿,好像又想起什么,她一把扯下脖子上的项链,丢过来。

蔷薇花型的红宝石吊坠,点缀着闪亮的碎钻,镶嵌于铂金底座之上。价格不菲的首饰被她像垃圾一般扔在他脚边。

她冷脸说:“送你了,封口费。”

白色的背影瘦削,透着一股子倔,在门口消失。

蔺辞嗤笑一声,捡起项链,放在手上抛玩。电话铃再次骚扰,他接住宝石,顺手塞进口袋,去接电话。

难得雇主亲自给他打电话,三言两语交代任务,他恭敬应声,识相地挂断电话。

急躁的敲门声随之响起,今天注定无法好好养病。

蔺辞长吁口气,皱着眉打开门。

“做什么呢,慢吞吞......蔺哥?”外面的男人摘下墨镜,一脸惊喜,“你的窝在这里啊。”

他叫交趾仔,每个月码头仓库的报表由他领走交给雇主的公司。蔺辞是码头管理员之一,两人偶有来往,还算熟络。

蔺辞微愣:“怎么,你们找人?”

“难怪上面说打码头热线找不到你人,旷工可不行。”交趾仔摸出包烟,抵出一根朝向他,“程先生家的小姐不见了,那位可是他的宝贝。”

怪异的预感缠上心头。

“刚知道。”蔺辞看了眼屋子里的电话,伸手抽出烟夹在两指间,垂着眸说,“我等下也要回码头带人去找。”

“其实我们已经找着了,跟了一路......”交趾仔左右张望,小声说,“结果跟丢了。”

“对了,你就住在这巷子里,方才有没有见到一个女人?”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蒋小姐平时不出门,你应该没见过吧,我这备了张照片......她今天穿白裙,出过车祸,身上带伤。”

蔺辞接过照片,目光犹豫地投向画面,女人的长相覆盖新鲜的记忆。

“蔺哥,眼睛都看直了?拿着吧。”交趾仔客气说,“这张给你了,省得你还要等上面给你送照片,放心,我对美女过目不忘。”

“所以你眼熟吗?”

半晌,蔺辞垂下手放在裤边,指缝摩挲着烟蒂,淡漠道:“没见过。”

交趾仔走进来打转,要了杯水,出去继续搜寻。

屋里终于只剩他。

蔺辞坐在床上思忖片刻,摸出口袋里的项链。他拉开床头柜上的抽屉放进去,宝石压住一张破旧的老船票。

窗外,天空残余最后一抹霞光。

他缓气,起身捞起牛仔外套穿上,转身打开另一扇里门。

楼内长廊幽暗阴凉,穿堂风里混着女人的脂粉香。

蔺辞恍然想起雇主在电话里的叮嘱:“若不肯回来,你们就陪她耗。”

原来是只雀鸟,在雕梁画柱的迷宫里执意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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