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釉楠换了一条惹眼的朱樱色旗袍。
下楼时,贝洛思太太站在青花瓶旁横眉瞠目,高耸的鼻梁急呼一口气,瞪向蔺辞的眼神锐利,好像他办砸了差事,罪大恶极。
蒋釉楠柳叶眉稍稍勾起,对男人事不关己的表情很满意,有种将敌方干将收入麾下的得意感。
老妇人被激得无话可说,大步离开客厅。长廊里回荡着快节奏的脚步声,她手上的抹布甩来甩去,直至关门落锁。
蒋釉楠继续慢悠悠拄着拐下楼,视线投向屋里唯一剩下的男人,双手抱臂:“贝洛思太太是个告状精,她恨不得把我一天上了几次厕所都汇报给程勖华听......真烦人。”
话语未落,客厅的座机亮起红灯,显示占线。
裤腿线边的手摸索着车钥匙上的标志,蔺辞看上去若有所思。
蒋釉楠以为他心慌,问:“要不要下个注?”
“什么?”蔺辞抬眸。
“赌程勖华不会把我们怎么样。”丝绒耳坠轻摇,蒋釉楠路过他前面,竖起一根食指滑过他的胳膊,莞尔,“下次买点贵的烟,发达了就别委屈自己。”
蔺辞听到过于清脆的鞋跟声,下意识低头看,皱了皱眉。
瘸条腿还敢给另一只脚穿高跟鞋,大概也就蒋釉楠。
她行进的速度慢,有一种莫名的倦怠感,好像天塌下来了她也要悠闲地晃到祝家。
蔺辞跟在后面,提醒自己不要去过分解读她说的“我们”。蒋釉楠厌恶这房子里的一切,也肯定包括他。
车子停在祝家门口,一对气派的石狮左右而立。难得在这片富人山区看到完全的中式建筑,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隆重的红毯从客人下车的位置一路沿着布局讲究的庭院铺到宅邸玄关,高大粗壮的樟树上挂着几展灯笼和中国结,传统节日气氛浓郁,而今晚主人家只是要举办一个小小的中秋家宴。
十几年前,蔺辞尚未出国,他爬过与这棵差不多大的枇杷树,无视底下人的央求,独自站在绿茵高处。维港的暮色引人入胜,夕阳周围的火烧云像火山口下的岩浆旋涡,慢慢湮没整个浮城。那时的他庆幸自己能站在高处,掉不进岩浆里,也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他看着有钱人家的极度奢靡,内里一阵酸楚,并且嗤之以鼻。
两个警卫小跑上来开后座的门。
得益于程勖华让人在驾驶室与后座之间加了层隔档,这一路开得很安稳。蔺辞透过窗外的后视镜,看到蒋釉楠下车微笑的侧脸,她背挺得笔直,脖颈修长,蕾丝镶边的倒大袖衬得她胳膊瘦溜,一个拨发勾耳的动作,添了淑女气质。
一身古韵旗袍,拄拐提腿跨进门槛,如同好戏开场。
蔺辞淡淡收眼,踩下油门去停车。
祝家宅邸里热闹非凡,来了不少亲朋好友,一群男人围着茶桌喝茶,女人们则在一边沙发上聊天,乐声不断。
佣人道:“蒋小姐来了。”
话音刚落,蒋釉楠出现在众人眼前。大家纷纷停了会儿手上的事看过去,目光好奇地打量她。
程勖华难得露面的义女,有人只觉大开眼界。
空气因子隐隐躁动,但没有人敢先开口,气氛瞬时安静。
“楠楠!Gordon总算是肯把你放出来了!”
穿着墨绿长裙的女人站出来,笑容满面地迎接她。
论气质,祝曼丽在众女眷里是绝佳的,仰仗优越的家庭背景,她一大家子都是牛津剑桥海外名校的留学生。
蒋釉楠感觉一颗亮晶晶的钻石向她走来,有些刺眼,她微微一笑:“祝小姐好。”
“不用叫得那么客气,叫我曼丽吧。”祝曼丽亲切挽着她的手,眼里满是关切,“腿好些了吗,怎么突然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蒋釉楠试探地撇向远处坐在中央的男人一眼。她不能随便回答,怕与程勖华告诉祝曼丽的说法有出入,她在等他先开口解围。
从她进来后,程勖华一直与身边人轻声攀谈,还未正眼瞧她。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程勖华抬头笑,调侃地却是祝曼丽:“你让她叫你名字,差辈份了吧。”
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转移。
有个高瘦秃头的男人走过来搭腔,他边说边抽烟:“就是,我看曼丽你啊被国外基督教学校渗透了,蒋小姐是程生的养女,怎么能对你直呼大名?别为难人家小姑娘。”
祝曼丽苦恼说:“那怎么办,我也就比她年长六岁,她怎么喊得出口干妈?又不是Gordon一把年纪了!”
她喊Gordon的语调像情人之间的调侃,蒋釉楠这些年很少听见港城里的人会如此亲切的喊程勖华英文名,他们通常以程生尊称。
“我寻思程生还没到四十,长相看着顶多三十,怎么就一把年纪了?”那人眉看眼笑,“哎呦喂,曼丽不是想抬高打低程生,是在炫耀未来老公吧,程太太?”
他衔着烟的手指没礼貌地指向祝曼丽,烟雾盘绕而来。
祝曼丽嫌弃地挥挥手:“去去去,抽你的臭烟。”
蒋釉楠也吸进一股刺激的烟味,忍不住侧过身,低头捂着嘴,轻轻咳嗽。
祝曼丽还在热聊称呼的事,催促对面:“Gordon,你发句话,让楠楠别那么不自在,我看她怕你得很。”
咳嗽稍缓,蒋釉楠重新将目光投向程勖华,思维逐渐清晰,她意识到祝曼丽话里有话。
虽然她和祝曼丽站在一起,但能明显感觉到男人的目光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蒋釉楠知道他不会看她,因为这场宴会是为了让祝曼丽安心,破开圈子里流传已久他和养女有染的谣言。
一切是为了他最爱的名利,这场戏,程勖华定然会认真演。蒋釉楠也没蠢到在今天拆他的台,这对现在的自己没有好处,她还没上完学,也不想被轻易就能捏死她的男人折磨。
仅仅几秒的沉默,好像一个世纪的对峙。
程勖华只戴了一只黑手套,指缝的烟显得细小,放下交叠的腿,后背离开红木椅背,顺势掐灭剩了大半截的烟,面容温润:“听程太太的话便好。”
接着他命人开了门窗透气,笑着提议,“我们都一把年纪了,今晚就少点抽烟罢。让各位女士少嫌弃我们一些。”
他身边的人愣了愣,左右相望,回过神调笑:“要不然程生当年是报纸上最受欢迎的钻石王老五呢?”
另一个语气实在谄媚:“句句不提曼丽,事事都在替她着想。”
“什么意思?”
“怕我们程太太被烟熏着呗。”
看客们恍然大悟,给足面子,在起哄声中陆续把烟放进烟灰缸里。
程勖华一直保持着微笑不语,丝毫不像撒谎的样子,这一点让蒋釉楠毛骨悚然。她像是他的共犯,帮助他扮演一名深情的丈夫。
也许,她从来没有真正见过程勖华的另一面。
蒋釉楠咽了咽喉咙,侧眼去瞧身边的女人。
祝曼丽双颊染上红晕,当然是高兴的,挽着她的手嫣然道:“楠楠,以后叫我曼丽姐姐吧!快二十一世纪了,我们就不讲究那些老祖宗的辈分规矩了。”
蒋釉楠扯开发僵的嘴角,点点头:“曼丽姐姐。”
祝曼丽好像怕她在聚会里放不开,亲自扶着她向其他几位太太介绍。
“这位是黄夫人。”
“蒋小姐的旗袍设计真时髦,中西结合,是不是凡丝威·陆的作品?我听说他很少接定制。”黄夫人问,“曼丽好像也有一套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黄夫人说这番话时看向她的眼神有探究,有八卦,有不依不饶。
祝曼丽表情轻松,娓娓道:“我那条也是靠Gordon定到的,四月份我们去巴黎正好遇上陆先生采风,他和Gordon聊得投机,还说愿意给我做旗袍,我想想做都做了要不给楠楠也做条,可以当见面礼,Gordon一口就答应了。”
“当时我还惊讶他怎么随手就把楠楠的尺码清清楚楚填上了.......”
意犹未尽的断句。
蒋釉楠被夹在众人之间,心提起来卡在嗓子眼,数道探寻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令她茫然,腋下的拐杖是她唯一的支柱。
祝曼丽轻抚她的肩膀,左右比了比肩线,视线向下看着她的腰,皱皱眉:“果真是瞎填的,这明显偏大了。”
“无妨,下次姐姐带你去店里量。”
一双柔软的手包裹着她的手背,被触碰的皮肤烫烙烙的,骨头却在发冷,蒋釉楠克制住自己的表情,笑着应下。
“在聊什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蒋釉楠呼吸顿了顿。
男人手自然地搭在祝曼丽的肩上,露在黑色衬衫外的皮肤冷白,下颚线分明凌厉,他几乎不摘下左手的黑色皮革手套,气质中独带一丝禁欲感。
不可否认,程勖华站在哪儿都是吸引人的存在。
胸口的心虚感仿佛长了触角,爬来爬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有些不切实际想法。她可以承认爱,但自尊心不允许她去犯贱。蒋釉楠自觉低下头,玩拐杖的调节器,听着他们来回随意交谈。
“程老板生意可谈妥了?几个亿的单子这么快就拿下了,真不愧是你。”
“今天过节,不聊公事。”
“我才不信,你去燕都和我爸爸只谈公事,恨不得一到九七摩天大楼就造到对岸去。”祝曼丽说,“我们呢在聊你给楠楠买的旗袍不合身,照顾女孩子一点也不细心。”
听到自己的名字,蒋釉楠条件反射地抬头,一下子对上男人的眼睛。
程勖华终于正眼瞧她,没有立刻开口。
他眼皮微敛,眼尾狭长。
她视线躲闪。
两人心照不宣,因为都清楚地知晓,五个月前,衣服是合身的。
她第一次穿上没多久,低开衩变成了高开衩,已经缝补过一次。
程勖华若无其事地开口:“我都站在这儿了,怎么不喊人?”
顶着被胁迫的压力,她浅音喊了声:“爹地......”
“嗯。”程勖华放过她,收回视线。
蒋釉楠继续低头,心始终悬着。这种场合她身份太尴尬,插不进话。不仅她一人,其他太太们也不约而同充当起观众,把舞台交给屋子的焦点人物。
只不过蒋釉楠听个响,旁人听个乐。
“你真严肃,Gordon。”
“我难道没对她笑?”
“我非常反对这种父爱威严的思想.......”
“行了行了,你一会儿让我有长辈样儿,一会儿又嫌我长辈当得不靠谱,我哪会有丝分裂,祝老师。”
祝曼丽是圣玛丽亚大学的老师。
此话一出,有位太太暧昧一笑:“你赶紧给她分裂一个小的啊,程生!”
所有人都当他们在**,看得开心,蒋釉楠只觉得骨头越来越僵硬,想要快点离开这里。
她现在有种错觉,程勖华硬让她来祝家是为了折磨她。
这时,上天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表姐表姐夫,我带蒋小姐去逛逛可以吗?”
蒋釉楠抬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粗眉大眼。
祝曼丽去揪他耳朵:“周凯文,你功课做完了?”
“大学了能有什么功课。”他侧头躲开,一脸欣喜地看过来,伸出手,“蒋小姐,想看花吗?”
除了这,去哪都行。
蒋釉楠蹦出这样的念头,把手搭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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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从后门出去的两位年轻人,祝曼丽抬起手肘撞了撞身边的男人,低声笑道:“怎么样?”
程勖华不动声色地盯着蒋釉楠腰间的那只绅士手上,淡回:“什么怎么样?”
祝曼丽期待地说:“凯文对楠楠有意思。”
程勖华挪开眼,戴着手套的手插进裤袋:“我倒不知道你有当月老的闲工夫。”
祝曼丽双手一合,解释道:“凯文的爸爸明年要去沪城任职,我一思量,你有个现成的小姑娘拿来牵牵线不好吗?”
闻言,程勖华的目光侧眼扫下去,一瞬难以察觉地冰凉停留在女人的发顶。
他握住祝曼丽的肩膀,语气温和:“曼丽,谢谢你的未雨绸缪,不过我自会给楠楠寻个好人家。”
祝曼丽转身,为程勖华整理领带,轻描淡写道:“我们Gordon真是绅士,善良又有责任心。过两年等我们有了孩子,我想,你一定是位好父亲,对吧。”
蔺辞收到简讯后走进祝家客厅,正好撞见祝家大小姐亲完程勖华的脸颊。
祝曼丽掀眼,视线在他脸上微微停顿一下,展颜,颔首问好:“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蔺辞站定,保持一定距离,回道:“或许祝小姐家的游艇停靠过西屿码头,我以前在那儿当差。”
“嗯.....”祝曼丽笑了下:“有可能,你们忙吧,我去厨房看看。”
蔺辞背着手,礼貌回应:“祝小姐慢走。”
女人前脚离去,身后程勖华嘴角的笑容骤然消失。
今天天气不算凉快,蔺辞看到他的左手仍戴着一副黑手套,不由纳闷。
他走到跟前:“程先生。”
“怎么才来?”
“抱歉,我......”
程勖华抬手示意他噤声,眺望屏风窗外,眉头拧起:“你去后面花园跟着楠楠......”
瞳眸泛着凛然的冷光:“别让那小子碰她。”
随着他的视线看出去,花丛道间年轻男人搀扶着蒋釉楠过桥。
“好的。”
蔺辞点头,不经意间,瞥到程勖华摘掉了左手手套,思绪怔了怔。
那是一根缺了半截的无名指,皮肤被汗水泡发,有些丑陋的褶皱。
朴素的银戒栓在指尾,上面的刻字泛着细腻的光泽:
【Dolores】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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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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