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声戛然而止。
蔺辞迅速放下话筒,掌心微微发潮。
阿东说听到钢琴声后无论何时都不要去打扰雇主,可他还是将祝家的来电转接到了别墅里的座机,漫长的几秒,像一次按键误触引发的工作失误。靠向椅背,地板吱呀响了一声,蔺辞有些自恼。今晚做的一切举动似乎都是巧合,似乎又不是,但他累了,不愿再细想。
蔺辞侧身往窗口看,灯光通明的三楼,安静许久。
廊下的大门忽然打开,本该睡下的贝洛思太太穿着黑色睡衣,神色略凝重。她先喊程勖华的司机和助理打开后车门,又疾步走进屋内,好像里面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情。
蔺辞立刻挺身去外面张望,不一会儿,昏暗的灯光下,程勖华走了出来。他一手拿着毛巾抵着额角,伸长另一只手挡在助理面前,示意无需搀扶,然后坐进车内。
黑色的轿车行驶而来,蔺辞深吸一口气,挺直背,做好被盘问的准备。预料之中,车子在他跟前停下,漆黑的后窗缓缓摇下,程勖华双腿交叠,靠着椅背,手仍低着额角,挡住半张脸。幽暗的光线里,蔺辞看到暗红的血珠从耳际滑到下颚,勾勒出流畅分明的线条。蔺辞不由在内心感叹,金钱可以使人一夜白头,也可以阻挡年老衰退。程勖华是后者,至于前者,在港城满山满谷。
男人凉薄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淡问:“电话,怎么回事。”
蔺辞垂眸,收起探究的眼神,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如实回答:“对不起程先生,是祝家的电话,我不知祝小姐怎么会打到这里,吓了一跳不小心转接到了屋里面......”
他听到程勖华呼出沉闷的一口气,没有怪罪他:“祝小姐有无问你话?”
“她来打探您是否在这里。”蔺辞说。
“你回了什么?”
蔺辞语调稳定:“我说您没来过。”
“嗯,以后都这么回。”他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满意,拿下毛巾,不顾上面的血迹,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沉吟片刻,意味深长地说,“阿辞,我知道你这些年换过很多工作,你还年轻不够定性,之后会面对许多诱惑。若想干出一番事业,把眼光放长些,专心替我做事,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在提醒他不要倒戈祝曼丽。
“我明白,程先生。”蔺辞始终低着头,表忠心,“明天我会为别墅装上新的电话,加强周围的巡逻。”
“换号码的事不急,祝家的电话你照常接,等我吩咐便好。”程勖华不喜欢思维迟钝的手下,但也不希望他们自作多情,把手伸得太长,妄想能揣摩出他的想法。
蔺辞应声,安静地听着雇主的要求,关于遇到什么情况,如何应对祝家。
程勖华用了与下午在祝家时截然不同的口吻,听上去仿佛对待一位陌生人。
快要成为白纸黑字上的一对夫妻,在临近婚期之际,已经开始互相提防,总觉得违背了婚姻的实际意义。
不过蔺辞心里惋惜的是第三个人:被夹在中间的蒋釉楠,程勖华堵死她的前路,祝曼丽正从后面逼近。
眼前的年轻男人看上去听得细心,程勖华侧眼稍稍打量他几秒。自认为阅人无数,蔺辞身上有一种不因穷苦而失去的谦逊气质,对于没读过书的人来说很难得。他不像阿东那样,以前古惑仔当久了,现在看上去还是流里流气。
程勖华设想到家庭环境的影响,随口问:“你的简历上填了父母双亡,他们以前在港城做什么工作。”
眸光暗不可见,蔺辞顿了顿,克制地将视线落在程勖华的手上。他已经脱了手套,把玩着断指上的戒指。
蔺辞声线维持毕恭毕敬的调子:“很早以前在老工厂工作,外公说他们双双死于一场机械事故,无福抚养我长大,都是天命......所以我对他们没什么记忆。”
语止,他看到男人捏着银戒的手停滞一瞬。
内里有道声音驱使蔺辞去看对方的眼睛,却没有看到想看的表情。
“天命......”程勖华不动神色,垂眸盯着掌心,一副上位者姿态告诫他,“阿辞,想要出人头地的人都不相信天命。”
蔺辞恭维道:“是,您说的对。”
身边的助理出声提醒程勖华联系好了家庭医生,他的伤口需要抓紧包扎。程勖华不再多说,命司机开车回老宅。
别墅外的道路上,黑色的轿车行驶下坡,红色的尾灯在林径消失。
蔺辞活动了下发僵的脖颈,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
恰巧相反,他认为自己能活到现在,全是天意。
程勖华走后,榕庄重新回归平静,贝洛思太太没有唤他进去,屋内的人应该没有出事。其实光看程勖华方才的状态,也多半能猜到他在蒋釉楠那里吃了瘪。
蔺辞双手抱胸,靠着椅背,两腿往办公桌下一伸,闭眼小憩。
感情之事,连清官都难断,还排不上他去琢磨。
夜里起风,吹得窗户咚咚作响,吵醒了蔺辞。他仰脸,墙上的钟指向三点,正值深夜。
老杨说好凌晨五点过来换班,还剩两个小时。蔺辞起身,顺走桌上的烟盒与打火机,准备去外面抽支烟清醒一下。
脚刚踏上庭院的石板路,吹来的风里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他诧异一瞬,视线就这么被长椅秋千上的人吸引了去。
半开的外廊灯下,风推着秋千摇晃,宛如摇篮。
蔺辞放慢脚步走近,发现蒋釉楠侧趴在秋千里酣睡,也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粉白的纱裙像秋天落下的碎花瓣,零散不成型,水分正在风干慢慢缩成卷,等待腐烂的一日。
大概是夜凉,她双腿蜷缩进裙摆下,露出一截涂了指甲油的脚趾,泛着玉润的光泽。
蔺辞下意识咽了咽喉咙。
再次刮起大风,乌黑长发钻进条形木板之间的缝隙悄悄滑落,快要掉进草坪。情不自禁地,他蹲下迅速伸手去接。
掌心丝丝清凉,像接了一捧清澈的泉水。
后知后觉,蔺辞被自己的举动怔了怔,要准备收手时,蒋釉楠忽然微微睁开了眼,长睫轻轻扇了扇。她应是不清醒的,淡淡的视线朝着他胸口,惺忪的表情,眼波像夜雨后的水洼,浅光微荡。
见她迷迷糊糊又要闭眼,蔺辞连忙轻唤:“蒋小姐。”
再这么睡到天亮,一定会着凉。
蒋釉楠重新闭合的眼皮一动不动。
蔺辞又叫了几声,上手推了推她的肩膀:“蒋小姐,醒醒......蒋小......”
稍微起点作用,女人拧着眉,呢喃一声。
话语含糊不清,蔺辞不由低头凑近去听,却先被空气里她头发上清甜的气味侵蚀了。
他屏息愣了愣,声带似被香味干扰,唇齿没有拦住这一声:“快醒醒,阿楠。”
下一刻,寂静的耳畔划过轻柔的微风,他晃了晃神。
“嗯?”蒋釉楠缓缓睁开眼,与他四目相对,温软的低哼,“你回来了吗?”
蔺辞垂眸望着她苏醒的表情,白皙的脸庞在昏暗廊灯光下有些不真切。
她约莫是把他认成了程勖华,以为他气消了回来哄她。可不争气的大脑非要在这时被莫名其妙唤醒记忆,蔺辞想起了与她初遇的那天,出门前,她急匆匆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很快。
但他食言了,那一夜,在她记忆里,他永远地抛下了她,并且成为了抓她回牢笼的共犯之一。
此刻,心底的罪恶感涌现出来作祟,蔺辞冷静下来,无事发生地改口:“蒋小姐,再睡下去会着凉。”又加了一句,“你再病倒,程先生会担心。”
蒋釉楠在听到“程先生”这个词时,彻底清醒。
她从秋千上坐起身,被风吹了一夜的脑子逐渐回温。她拿钢琴上的摆件砸了程勖华,他的额头破了一道口子,出了血,人就这样被气走了。
后半夜,蒋釉楠心惊胆战,后怕程勖华会如何罚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偷偷下楼来庭院里吹风。秋千摇着摇着起了催眠的作用,干脆直接趴倒睡在这里了。
蒋釉楠眨眨眼,看清了叫醒自己的人,诧异道:“你怎么在这?”
蔺辞单膝蹲着侧塌腰,从秋千地下拿出她的拖鞋,冷淡地说:“老杨请假了,我与他交班。”
他将两只拖鞋摆好,放在她跟前,抬头看到女人正在斜觑他,声音还混着刚醒的沙哑感:“真的吗,真的不是为了我吗?”
蔺辞不理,怕多解释会被抓着字眼调侃,她倒是睡了一觉精力旺盛地可以作妖了,他可是困得要命。
“快回房间歇息。”
蒋釉楠眼尖地看到了他手上的打火机,开始跟他讨价还价:“你来抽烟啊?要不要我陪你一根。”
蔺辞避开她的视线,打火机踹进口袋:“不用麻烦了。”
“就要一根。”
“不行,太晚了。”
谁竟想她屁股一坐,双手抓着秋千晃起来:“那我继续睡这里。”
藕节似的一条小腿离开地面绷直,随着晃动高度,脚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到他的裤腿。
他不动声色退一步,她笑意渐深晃得更高。
没完没了地,白皙莹润的脚趾沿着裤线,先是小腿,到膝盖,刮过大腿,一段一段攀升,离腰-腹越来越近。
单薄的裙摆凌空飘荡,脚背忽暗忽明,幸亏有身后廊架里装饰物的影子投下来,使她的作案行径没有显得那么明目张胆。
隔着布料痒意难挡,蔺辞觉得她太过嚣张,脑子里出现了欺负回去的想法。在下一次荡高前,他箭步跨向秋千一侧,抓住吊绳,强行停下摇摆。
锁链震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蒋釉楠惊呼,秋千因惯性失去平衡,半个身子快要甩出去,下意识抓住伸过来的手臂。
草坪上投影着他们半拥的姿势,她仰脸,鼻尖蹭过白衬衫上的扣子,嗅到一股淡淡的青草香。
蒋釉楠看到他的耳垂有一个耳洞。
扶住她肩膀的手掌松了些力,头顶男人的声音略低沉沙哑:“抱歉,冒犯了。”
然后把她捞回板凳,保持距离。
他背着光站在她面前,高大的影子倾下来,有一点压迫感。因为程勖华,蒋釉楠对这种感觉十分敏感。
蔺辞可能生气了。
被触碰过的肩胛骨留有余温,她意识到刚才对他有点捉弄过头。他好歹是个男人,有脾气,之前见识过他凶起来揍人时的冷痞样。
可蒋釉楠不会道歉,她胸口烦躁,低下头:“不给算了。”
蔺辞看她垂着脑袋,仿佛受了委屈,想要说些哄人的话,又觉得不妥,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于是拿出一根递给她,劝道,“上瘾难戒。”
蒋釉楠抬头一愣,瞬间变脸:“谢了!”
她显然没听他的话,单脚跳下秋千,弯腰提起拖鞋,一手把烟当成战利品挥了挥。
蔺辞觉得自己的举动很可笑,她是主子,他是仆,哄人这种事再怎么也轮不到他。
蒋釉楠光脚踩在草地上一瘸一拐地往外廊进出口走,关门时朝他笑:“小蔺哥,晚安。”
风吹动秋千吱呀吱呀响。
良久,蔺辞站在同一处位置,三楼的阳台下。
别墅里的灯灭了,心里一刹那空荡起来。
上瘾难戒的,怎么可能只有烟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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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Chapter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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