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钢琴手不想见血光

张阔不在家是因为她在别人家。

何加焉显然对她的表现有些手足无措,餐桌上两人沉默着吃饭,没有更多的交流。

偶尔张阔去夹菜的时候,能感受到何加焉飞快地朝她看一眼,但她也装作没看到,继续红着眼圈,时不时吸吸鼻子。

看着像要哭了一样。

张阔当然没哭。

张阔很少哭,小时候哭泣是她的武器,她明白武器不能常用,否则就会失去它的效用,于是她最终凭借哭泣让张秋实答应了她学钢琴。

长大后就更少哭了,无论是练习困难还是考试失利,她都是一副沉静的面庞,转而去和同学说笑,实在很难过的时候,她也只是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拍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打起精神来。

印象中最后一次哭是因为张秋实去世,那之前张阔也已经偷偷在她病床前掉过几次眼泪了,眼睛的红肿就没消过,直到张秋实被放进火化炉,她整个人都没什么力气了,木木地站在那里,闻到空气里肉的香味,脑子里忽然想起之前听别人说,人在火化的时候,喉咙会发出类似打呼噜的声音。

张阔什么都听不见,她以后也不会再听见了。

想到这里眼泪又掉下来,这回她像是要哭完一辈子的份似的,哭到脑袋发晕,喉咙里发出嘶哑的锯木头的嗬嗬声,最后工作人员将敲骨头的小锤子放在她手里的时候,她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了,只是安静地落泪。

她一边敲,眼泪一边无意识地流,硕大的泪珠从黑漆漆的眼里流下,被小姨的手接住,小姨摸摸她的脸,告诉她不能让眼泪滴在妈妈身上,将来投不了胎。

一切都结束后她的眼泪也没了,小姨怕她做傻事,把她带到自己家待着。小姨家的孩子才放暑假,在家里看动画片,张阔也整天坐在沙发上,陪小表妹看电视里的小纸片人蹦蹦跳跳。

张阔这次明白了哭泣是件很痛苦的事情,眼睛肿得不能视物,看下手机就要用力眨眨眼睛,她也吃不下东西,但哭很耗体力,容易站不稳,所以只能吃。她一边摸着小表妹的手指一边想,哭得久了要休息,休息久了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半个月后张阔和小姨提出感谢,不顾她的劝阻回到了自己八十平的小家,再半个月后,她去了澜江。

张阔自然不会因为何加焉的傲慢而哭泣,怅惘归怅惘,但她不会为自己的选择感到羞耻,刺痛只是那一刻,无可避免,吸吸鼻子是因为香菇滑鸡加了点孜然粉,眼圈红红那是因为她装可怜。

装可怜是因为她存心让何加焉愧疚一下,免得下回再说些什么她不爱听的话。

而何加焉也的确消停了,甚至出门的时候还告诉自己晚上不用煮自己的饭了。

张阔乐得自在,躺在沙发上继续看咖啡一百问,正好收到沈照的消息——邀请她去自己家吃晚饭。

张阔手指停在键盘上,下意识又想拒绝,但仔细想想沈照已经邀请过她好几次了,自己这样反而显得很在乎什么似的,还不如干脆接受,就当少煮顿饭。

-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在乎的。

张阔那边在手机上答应下来,这边就钻进沈照小区楼下的水果店,手下挑着模样好看的红心火龙果,心里恶趣味地想,待会儿上去于海华是什么反应,会尴尬吗?

反正请她的是沈照,她自己不尴尬。

“姐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张阔转身,瞄见沈照手里拎的生抽瓶,“下来买生抽吗?”

“对,今天吃豉汁蒸排骨。”沈照提起生抽朝她眯着眼睛笑,“还有大骨汤,我妈煲的。”

张阔没见过沈照的妈妈沈缘溪,当年于海华再婚的时候,张阔已经在澜江稳定没再回来过了,于海华意思一下,在手机上给她发了个邀请,她也意思一下,回赠了句口头祝福。

双方意思意思,因此见沈缘溪这还是第一次。

不过沈照说汤是沈缘溪煲的,那……“豉汁蒸排骨是谁做的?”

“于叔叔。”沈照说。

“他还会做这个呢?”张阔挑石榴的手顿了一下,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是啊,菜都是他炒的,豉汁蒸排骨今天是第一次做,可能是为了招待姐姐吧。”沈照也没多在意,凑到张阔面前接过两袋水果,自然地去柜台结账。

张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沈照提着结完账的水果走到她面前,像只要夸奖的小动物,亮着眼睛。

“不用给我了,”张阔愣了几秒,随即无奈地皱皱眉笑道:“就是要拿去你家的。”

面前的沈照立即“啊”了一声,走在张阔旁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反正也是姐姐亲自挑的。

不过张阔倒是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只跟着她上了一栋楼的电梯,心中正寻思着下回该怎么补偿回来的时候,一旁的沈照将手里的水果推到她怀里,声音闷闷的,“那还是姐姐拿着吧。”

张阔指节动了动,塑料袋发出簌簌声响。

见她没接,沈照又往里推了推,神色苦闷但仍然解释道:“这样看起来会更有礼貌吧。”

“什么啊。”张阔接过水果笑出声,明白了沈照低头不发一言的原因,“用不着我花钱我还省一笔呢,你又没做错。”

电梯“叮”的一声正好打开,张阔跨出去,回头稍稍弯身,放低了声音,像是两人之间的密谋,“省的钱下回请你去吃小蛋糕啦。”

沈照很好哄,圆圆翘翘的眼睛再次亮起,一边答应着一边去按指纹锁开门。

她一推开门,张阔就看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人。

可能是听见门开的声音,沈缘溪转过头来,随即脸上露出笑容,朝这边走了过来。

张阔一见她就明白了沈照的那双猫猫眼是怎么来的了,她稍微有些紧张地笑笑,沈缘溪和她想象的差不多,短头发,微胖但有个尖下巴,比起沈照来说,眼睛周围的皱纹要更多些,看起来也更精明一些,的确很像个做生意的。

“你们俩在楼下遇见的?真巧——你这孩子,怎么还带了东西来。”沈缘溪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不算细腻,但是很温暖。

张阔换上沈照给自己拿的拖鞋,又瞥了她一眼,不太好意思,“打扰您啦阿姨。”

“不打扰不打扰,难怪小照很喜欢你,我见了也得说一句水灵。”沈缘溪大大方方地接过水果,捏捏她的脸,把人往沙发带,“饿了没呀,饭还没煮好,阿姨去给你切点水果。”

“妈,你别太热情了,把姐姐给吓到了。”沈照见张阔的手一直被握着,猜她可能会紧张,没忍住开口。

沈缘溪也笑笑,没再握住她的手,而是伸手去指桌子,使唤沈照,“小照你去把那小番茄洗了来。”

“你爸还在厨房,要不要去看看他?”沈缘溪又转回头,笑眯眯对她说。

张阔坐在软软的沙发上,侧头去看厨房,厨房门被拉上,看不出里面是谁。

沈照不在意这些,沈缘溪也坦坦荡荡,张阔更是没有必要,因此在意的人躲在厨房尽量避免更多的交流。

“好啊,”张阔轻巧地应下,又站起来接过沈照手里那盘小番茄,冲她眨眨眼,“我去洗吧。”

说着她走向厨房,推开门,看见厨房里那个剃着平头的人正在切葱段。

切葱段……真好笑。

她不由得为张秋实打抱不平,于海华在这里倒是成了一个好丈夫,脾气好,能赚钱,还会煮饭,他到底什么时候会的煮饭?

但她紧接着又收起了面上的讽刺,其实她明白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也依然在见到张秋实的困境之后视若无睹。

张阔端着盘子的手指动了动,声音不大不小,“爸。”

那个披围裙的人僵了一秒,转过身,精神面貌很不错的样子,“嗳,来了?”

他大概还在等着张阔说些什么联络感情的话,但张阔嘴角扯扯权当笑了,绕过他到洗手池前,“我洗个水果。”

于海华张张嘴,又擦擦额角不存在的汗,许久没出声。

-

“怎么样姐姐?”张阔刚洗完小番茄出来,沈照就把她拉到沙发上坐着,小声问。

张阔没回答,看了看空荡荡的客厅,“阿姨呢?”

“去卧室了,好像有工作上的事。”沈照耸耸肩。

“没怎么,”张阔也小声回答,看着并不很在意的样子,“还不就长原来那样。”

沈照弯起眼睛笑起来,拍拍她的肩膀,“姐姐想吃石榴吗?我切一个。”

说着她从塑料袋里选了个果皮光滑颜色漂亮的石榴,起身去找水果刀,嘴里还不停念叨,“刀呢?”

刀不是在这儿吗?

张阔看了眼桌角的水果刀又看了眼站着的沈照,猜到这刀应该是被塑料袋挡住了,在她的盲区,于是倾身要去拿,但沈照是真的瞎,直接将一袋水果推到一边,连带着水果刀也被一同推了下来。

张阔下意识伸手去接。

张阔恨自己的下意识。

只听哐啷一声,沈照看过来,地板上是她没找到的水果刀,水果刀旁是张阔那双苍白的手,手指微微痉挛。

“姐姐!”沈照蹲下来,哭腔明显,“你没事吧?”

张阔“唔”了一声,左手握住右手手腕给她看,其实刀也没被她抓住,只是从她手间擦过,将将在右手无名指上划了一下而已。

“我又害你受伤了姐姐……”看到指腹上那条血线,沈照这回是真的哭出来了。

“没事啊没事。”张阔站起身,脑中想到一个网页游戏,这叫什么?是姐妹就来砍我吗?

能蹦点金币就好了。

但沈照的眼泪已经落到下巴了,张阔也不敢开玩笑,只说:“不怪你,我自己去接的呢。”

她走向洗手间,“我去冲冲水,你有创口贴吗?”

迎面碰上刚从卧室出来的沈缘溪,她似乎是刚打完电话,见了这副场面,吃惊问道:“怎么了这是?”

张阔老实地竖起无名指,“擦伤了一点。”

沈缘溪瞪大眼睛,随即给她打开水龙头,“怎么弄的这是?快冲冲,痛不痛啊?小照你去拿你那些药过来。”

沈照那边答应下来,于海华也从厨房端了菜出来,看到这边的动静凑过来,“怎么了?”

“出血了,”沈缘溪抽空回她,又安慰起张阔,“没关系,小照那边有很多药,等会儿擦擦就好了。”

“药?”张阔关了水龙头,指腹只有一点红血丝渗出了。

沈缘溪看她没什么事才解释起来,“小照她啊,从大学的一个冬令营之后就特别爱惜自己的手,在家里囤了很多药膏,听说是有个女生手受伤了,给了她一些阴影,小阔你和她一个学校的,你听过这事吗?”

张阔见沈照从房间出来,急匆匆走向这边,缓缓挑眉,没说那个女生就是自己。

她余光看看于海华,他自然也没有出声,但张阔心里知道,他也知道那个女生就是自己。

于海华怎么可能会记不得呢?哪怕忘记自己的女儿受伤,应该也不会忘记那个冬令营前自己问他要报名费而在电话里和他吵了一架的事情。

冬令营的费用张阔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好几千,还包含了车费和住宿费,按道理张阔有在机构做过钢琴老师的兼职,这笔钱还是能出的,但张阔心疼家里,赚来的几千都填了家里的账,于是只得向家里开口。

本来张阔是不用问于海华要钱的,偏偏那几天张秋实回了趟老家,联系不到人,她又转而将电话打给于海华,恰逢于海华应酬喝醉了酒,在电话里朝她吼,钱钱钱,在你身上投了多少钱?

室友在阳台收衣服,从她身边经过,她手指发抖按住传声筒,疑心漏了音给人听见。

现在想来,张秋实应该就是在那时候查出来自己患病了。

张阔伸出手指让沈照帮忙用碘伏消毒,想起于海华刚刚那张紧闭的嘴。

不过他有什么大错呢,他只是为了大局没有开口而已。

于海华,不抽烟,喝点酒,脾气不差,能赚点钱,半辈子以来没什么不堪回首的大错。

全是些小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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