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接下来的三天,甘谧蓝在塔尔钦这个转山前最后的小镇上,按照嘎玛丹增给他的清单购置缺失的装备。清单极其简练,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每一项后面都用藏文和汉文仔细标注了要求和禁忌。比如睡袋的温标,比如水壶不能是塑料的,比如强调要带够足量的、特定的药品。

这个过程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训诫。

甘谧蓝过去作为建筑设计师,习惯了掌控细节,习惯了对物料和工艺提出精确到毫米的要求。但在这里,他变成了一个被动的执行者。那些陌生的装备名称,那些严苛的户外标准,都在提醒他,他即将进入的领域,与他所熟悉的世界运行着截然不同的法则。

塔尔钦只有一条主干道,几家户外用品店散落其间,商品远不如拉萨齐全,但胜在实用。

甘谧蓝挨家询问、比对,按照清单逐一采购。他偶尔会“路过”嘎玛丹增那间位于镇子边缘的小店,但从未再进去。有时能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店里昏暗的光线下忙碌,或是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低头打磨一件什么金属器具,专注得仿佛周遭偶尔经过的越野车声和转山客的交谈都与他无关。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嵌入这片土地的岩石,稳定,沉默,带着历经风霜的质感。

第三天清晨,天还未亮透,塔尔钦还沉睡在海拔4600米特有的、带着寒意的静谧中。甘谧蓝背着塞得满满当当、比他想象中沉重得多的登山包,站在了小店门口。包带的勒紧让他有些喘不过气,稀薄的冷空气像小刀子一样钻进他的肺叶。

嘎玛丹增已经等在门外。他脚边放着一个更大、更旧,但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登山包,上面捆扎着防潮垫、绳索和一些甘谧蓝叫不出名字的工具。他今天穿了一件更旧的藏青色抓绒衣,领口磨得起毛,下身是一条沾满尘土的卡其色工装裤,裤脚严实地塞进一双磨损严重却依旧结实的高帮登山靴里。

他看到甘谧蓝,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伸手过来。甘谧蓝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嘎玛丹增的手停在半空,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情绪,然后不容置疑地抓住了他背包的肩带,掂了掂,又伸手进去,摸索了几下。他粗糙的手指隔着衣物划过甘谧蓝的背脊,带来一种奇异的、微刺的触感。

“太重。”他简短地评价,然后开始动手将甘谧蓝包里的东西往外拿——

几本厚重的精装书、一个便携式的咖啡器具套装、多余的换洗衣物、甚至还有一小瓶用来助眠的威士忌。

“这些……”甘谧蓝想阻止,这些都是他用来维系内心秩序、对抗荒野未知的“文明”依靠。

“没用。”

嘎玛丹增打断他,动作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他把那些东西堆在店门口,只留下最基本的装备、食物和药品。然后,他打开自己的背包,将甘谧蓝包里的一些重物,比如公用帐篷的部件和部分炊具,转移到了自己包里。

甘谧蓝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分担了自己的重量,那种混合着被冒犯和一种莫名依赖感的情绪再次浮现。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微微受挫,但理智又告诉他,对方是对的。

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塔尔钦的寒意,嘎玛丹增已将行囊整顿妥当。那个巨大的背囊在他肩上仿佛轻若无物,只有腰间挂着的铜铃随着动作发出沉闷声响。

“走了。”他背起行囊,调整肩带,身形在负重下依然稳如磐石。甚至没有回头确认,便迈开步子,向着镇外那条通往神山的小径走去。

路是从镇子边缘直接切入荒野的。

起初还能看见零星散落的玛尼堆,经幡在晨风里翻卷成模糊的色块。待转过第一道山脊,人烟便彻底断绝了。天地间只剩下两种颜色:头顶那片被雪水洗过的湛蓝,和脚下这片被风沙磨蚀的赭黄。

甘谧蓝的呼吸很快变得粗重。稀薄的空气像钝刀子割着喉咙,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刺痛。右腿旧伤开始苏醒,随着步伐发出规律的钝痛,像是有人在用木槌敲打骨缝。他盯着前方那个沉稳的背影——

嘎玛丹增的步幅始终均匀,登山杖点在碎石上的节奏分毫不乱,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用脚步丈量着这片土地古老的年轮。

正午时分,他们停在了一处岩壁的阴影里。

嘎玛丹增取下铜壶,掰开硬得像石块的奶渣。甘谧蓝接过时,发现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轻颤。他学着对方的样子把奶渣泡进酥油茶,那股混合着牲口气息的咸腥味直冲头顶,胃里一阵翻搅。

“吃。”嘎玛丹增的声音像是从岩石缝里挤出来的。

甘谧蓝强迫自己吞咽,粗糙的颗粒刮过喉管。他抬头望向远处磕长头的朝圣者,那些人正以最谦卑的姿态丈量大地,额头上结着深褐色的血痂。忽然觉得自己那些都市里的伤痛,在这片土地面前轻薄得像张草纸。

午后天气转阴,云层从雪线之上压下来。

甘谧蓝的腿伤在湿冷空气里愈发沉重。有次踩到松动的砾石,整个人猛地跪倒在地。膝盖撞在石头上发出闷响,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他撑着登山杖想要站起,右腿却像断了线的木偶,再也不听使唤。

嘎玛丹增折返回来,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那双粗糙的手隔着衣物按压伤处,力道精准得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医生。

“不能再走了。”嘎玛丹增得出结论,“前面有个牧人的冬窝子,先去那里。”

甘谧蓝想要拒绝,但钻心的疼痛让他说不出话。嘎玛丹增已经利落地将两人的行囊重新分配,把最重的物品都塞进自己的背囊。

前往冬窝子的路比转山道更加难行。嘎玛丹增不时停下脚步,用登山杖探路,确认积雪下的虚实。有次他弯腰从雪地里捡起一块风化的骨骸,在手里掂了掂,又轻轻放下。

“岩羊。”他简短地解释,“走散了,就永远留下了。”

这话像是一记重锤,敲在甘谧蓝心上。他望着白茫茫的天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然的残酷。在这里,生命轻如鸿毛,死亡司空见惯。

天色渐暗时,他们终于找到那处冬窝子。石屋低矮破败,半边屋顶已经坍塌,但尚可避风。嘎玛丹增清理出一块干燥处,立即开始生火。他从背囊里取出牛粪饼和打火石,动作熟练得像是在自家庭院。火苗蹿起时,整个石屋都被温暖的光晕填满。

“把靴子脱了。”嘎玛丹增命令道。

甘谧蓝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嘎玛丹增单膝跪地,帮他解开冻硬的鞋带,又从怀里掏出那个牛皮药袋。

当那双粗糙的大手握住他冰凉的脚踝时,甘谧蓝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嘎玛丹增的手很暖,掌心布满厚茧,按摩的力道却恰到好处。藏药刺鼻的气味在石屋里弥漫开来,伴随着火堆噼啪的声响。

“为什么......”甘谧蓝望着跳动的火焰,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要做这些?”

嘎玛丹增抬起头,火光在他深琥珀色的瞳孔里跃动。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甘谧蓝以为不会得到回答。

“山看着。”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像远处的雷声,“在祂面前,所有生命都值得被善待。”

这话说得极其平淡,却让甘谧蓝鼻尖发酸。他想起都市里那些勾心斗角,那些为利益相互倾轧的嘴脸,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外面风雪依旧,石屋内却温暖如春。嘎玛丹增煮好了酥油茶,又烤热了奶渣。这一次,甘谧蓝没有抗拒,接过食物小口吃着。粗糙的食物划过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在山上,”嘎玛丹增突然开口,目光投向屋外漆黑的夜空,“每个过客都是归人。”

甘谧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片混沌的雪幕。

“你信吗?”他轻声问。

嘎玛丹深转回头,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我信每一个选择走上这条路的人,都在寻找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甘谧蓝脸上,“你呢?在找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甘谧蓝紧闭的心门。他看着跳动的火焰,第一次说出了那个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答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能再待在原来的地方了。”

这句话说得很轻,却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低下头,等待对方的嘲笑或评判。

但嘎玛丹增只是往火堆里添了块牛粪饼,平静地说:

“山不在乎你为什么来,只在乎你是不是真心。”

夜深了,风雪渐息。银河从散开的云层后显露真容,万千星子洒满墨色的天幕,近得仿佛伸手可及。

嘎玛丹增指着北方一颗特别明亮的星:

“冈仁波齐的眼睛。”

甘谧蓝仰头望去,那颗星静静悬在神山之上,清冷的光辉洒向雪原。在这片亘古的星空下,所有的痛苦与迷茫似乎都变得渺小。

他忽然觉得,或许迷路也是一种找到。就像那颗星,在无尽的黑暗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次日清晨,阳光洒满雪原。甘谧蓝的脚伤好了许多,虽然走路依然吃力,但已经能够勉强站立。

“我可以自己走。”他坚持道。

嘎玛丹增没有反对,只是将他的背囊重新整理,分走了大部分重量。

重返原路,昨日的风雪仿佛一场梦。阳光下的冈仁波齐清晰可见,金字塔状的山体巍峨耸立,积雪在阳光下闪着圣洁的光。

他们遇见了一队转山的朝圣者。男女老少,每个人额头上都结着厚茧,手掌用木板保护着,神情专注而安详。经过他们身边时,甘谧蓝听见低沉的诵经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叹息。

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朝他笑了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齿。那一刻,甘谧蓝突然理解了这种虔诚的意义——

那不是盲从,而是信仰。

中午休息时,嘎玛丹增指着一处山崖上的壁画:“去年的朝圣者画的。”

壁画已经斑驳,但仍能辨认出莲花的图案。花瓣在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从石壁上飘落。

“每年都会添新的。”嘎玛丹增说,“就像生命,旧的在消逝,新的在生长。”

甘谧蓝望着那些层层叠叠的颜料,忽然明白这座神山为何如此神圣——不是因为它的高度,而是因为千百年来,无数生命在这里留下过痕迹,无数祈愿在这里生根发芽。

接下来的路程依然艰难,但甘谧蓝的心境已然不同。他开始留意路边的野花,观察岩缝中倔强生长的苔藓,聆听溪水破冰的脆响。这些细微的生命,在这极端的环境里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当天黄昏,他们终于望见了今晚的宿营地——一处背风的河谷。几顶黑色牦牛毛帐篷散落在河边,炊烟袅袅升起。

嘎玛丹增停下脚步,回望暮色中的神山。两天前他们离开塔尔钦时,甘谧蓝还带着满身的伤痛和迷茫;现在他虽然伤痕依旧,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

“明天,”嘎玛丹增开口,“就要开始转山了。”

甘谧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神山在夕阳下泛着金红色的光晕。他忽然明白,这段前往转山起点的路程,本身就已经是一场洗礼。

前方,营地的灯火温暖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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