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谷里的第一缕天光还未触及帐篷,甘谧蓝就被一种浸入骨髓的寒意冻醒了。寒气像无数细密的冰针,穿透厚重的睡袋,直刺进来。他蜷缩着身体,听着帐篷外永无止息的风声,以及一种更低沉的、仿佛源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像是这片古老高原沉睡时的呼吸。
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嘎玛丹增正背对着他,就着从帐篷缝隙透进的微弱曦光,整理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铜质香炉。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将几颗黑色的柏枝颗粒投入炉中。很快,一股清冽中带着苦味的烟雾袅袅升起,迅速驱散了帐篷内浑浊的睡意,带来一种清醒而肃穆的气息。
“该起了。”嘎玛丹增没有回头,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却不容置疑。
甘谧蓝挣扎着坐起身,每动一下,都感觉全身的肌肉和关节都在发出艰涩的哀鸣。高原反应带来的钝痛依旧盘踞在额头,而右腿的旧伤经过一夜的沉寂,此刻也苏醒过来,带着明确而深刻的酸痛。他机械地、一层层套上所有能穿的衣物,把自己裹得像个笨拙而臃肿的雪人,才勉强抵御住那无孔不入的寒冷。
早餐简单到近乎严酷。是昨晚特意留下的、已经变得硬冷如石的糌粑,和嘎玛丹增刚刚烧好的一碗滚烫酥油茶。甘谧蓝学着他的样子,将青稞粉倒入木碗,兑上酥油茶,然后用手指生疏而笨拙地揉捏、搅拌。那带着咸味和独特油脂香气的温热液体滑过喉咙,勉强压下了胃里的空虚与不适,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热量。
收拾好行装,拆解帐篷。当他们踏出这片临时宿营地时,天才蒙蒙亮。河谷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冷调中,远处的山峦还只是模糊的剪影。风势比夜里小了些,但空气更加凛冽,每一次呼吸,都像将无数细小的冰碴吸入肺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甘谧蓝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抬头,望向河谷出口、塔尔钦镇所在的方向,也是转山之路开始的地方。
然后,毫无预兆地,他看到了。
冈仁波齐。
它就矗立在黎明的天际线上,在将明未明的晨曦中,呈现出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完美的金字塔形状。山顶覆盖着万古不化的冰雪,在晨曦最初、最纯净的光线勾勒下,边缘泛着一种冷冽的、银蓝色的辉光。
它不像周围其他山峰那样奇崛峥嵘,而是异常的端庄、肃穆,带着一种超越时空的宁静与威严。它仅仅只是存在着,以其绝对的存在,君临这片广袤的荒原,瞬间攫住了甘谧蓝全部的呼吸和心神。
他所有都市的烦恼、被背叛的愤怒、内心的荒芜,在这巨大的、神圣的造物面前,突然被压缩得无比渺小,如同脚下的一粒尘埃。任何美学理论或建筑原理,在这纯粹的神性展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嘎玛丹增也停下了动作,静静地凝望着神山。他的眼神与平日截然不同,那里面没有了沉静或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纯粹的敬畏与虔诚。
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触额、触口、触心,然后深深地俯下身去,对着神山行了一个等身长礼。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是与神灵沟通的唯一语言。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背起那个无比沉重的背包,调整好步伐,转向那条清晰的、被无数朝圣者踩踏出来的转山小径,声音平静无波:
“走了。”
甘谧蓝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努力压下心中的震撼与悸动,迈开依旧酸痛的腿,跟上了嘎玛丹增的脚步。
真正的试炼,通往神山怀抱的朝圣之路,在这一刻,才算真正开始。
转山的起点,立着巨大的玛尼堆和经幡群。五彩的经幡在寒风中剧烈地翻飞、抖动,发出猎猎的声响,仿佛无数僧侣在同时诵经。已经有不少朝圣者在这里开始了他们的仪式,他们口中念念有词,摇动着转经筒,步履缓慢而坚定。
嘎玛丹增没有催促,他停下来,从背包侧袋抓出一把方形的、印有经文和骏马图案的彩色纸片——隆达。他分了一小叠给甘谧蓝。
“跟着我。”他说,“顺时针走。不要说话,心里想着好的事情。”
然后,他面向神山,将手中的隆达高高扬起。彩色的纸片被风瞬间卷起,如同无数只飞舞的蝴蝶,向着湛蓝的天空和圣洁的山峰飘散而去。他的嘴唇微动,念诵着甘谧蓝听不懂的经文,那低沉的声音融入风诵经幡的合鸣里。
甘谧蓝学着他的样子,将手中的纸片撒向空中。他看着那些小小的彩色方块在风中挣扎、旋转、最终消失在视野里,心中一片茫然。
好的事情?他的人生此刻像一团乱麻,哪里还有什么“好的事情”可以想?
他们正式踏上了转山的小路。路起初还算平坦,沿着一条清澈冰凉的融雪溪流蜿蜒。但随着海拔逐渐升高,坡度开始变得陡峭,路面也布满了碎石。
嘎玛丹增走在前面,他的步伐有一种独特的节奏,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仿佛他的脚底与大地有着某种深刻的连接。他很少回头,但甘谧蓝能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始终有一部分放在自己身上。
甘谧蓝很快就感受到了挑战。高原缺氧让他呼吸急促,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挣脱出来。每向上爬升一段,都需要停下来大口喘气。而右腿的旧伤,在持续承重和寒冷的作用下,开始发出更强烈的抗议,从隐痛变成了清晰的刺痛。
他咬着牙,努力跟上嘎玛丹增的背影。那个沉默的背影,成了他此刻唯一能聚焦的目标。汗水浸湿了他的内衣,冷风一吹,又变得冰凉。昂贵的冲锋衣摩擦着他的皮肤,登山鞋里的脚趾开始发麻。
他们超过了一些磕长头的朝圣者。那些人全身匍匐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石头,然后再站起,走到手尖所能及的地方,再次扑到。他们的脸上布满风霜,衣物破烂不堪,手肘和膝盖戴着自制的护具,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定,那是一种甘谧蓝无法理解的、近乎燃烧的虔诚。
看着他们,甘谧蓝觉得自己所谓的“痛苦”和“磨难”显得如此苍白和矫情。他仅仅是在走路,就已经如此狼狈。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个背风的小山坡后休息。嘎玛丹增拿出糌粑和风干肉,还有一壶依旧温热的酥油茶。甘谧蓝几乎虚脱,他靠着石头坐下,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嘎玛丹增递给他食物和水,然后蹲下身,不由分说地卷起了甘谧蓝的右腿裤脚。
脚踝处已经有些微微肿胀,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嘎玛丹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从那个随身的小牛皮口袋里再次掏出藏药,用酥油化开,然后用手掌覆上甘谧蓝肿胀的脚踝。
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温热,力道沉稳而精准。起初是剧烈的刺痛,甘谧蓝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想要缩回脚,却被嘎玛丹增另一只手牢牢按住。
“忍一下。”他说,声音低沉,没有安慰,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那双手带着山民特有的力道按压穴位,起初是尖锐的刺痛,随后化作深沉的酸胀,像是冻土在春阳下渐渐松动。浓烈的草药味在空气中弥漫,这一次,甘谧蓝竟从这苦涩中嗅出了雪莲的清冽和红景天的甘醇。
他闭上眼,感受着痛楚如潮水缓缓退去。风声穿过河谷,经幡在远处猎猎作响,而最近处是嘎玛丹增平稳的呼吸声,像寺庙里规律的钟磬。在这片永恒的寂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棵被风雪压弯的树,终于等来了支撑的枝干。
下午的路更加难走。他们开始攀爬一段漫长的、布满巨大砾石的斜坡,这就是所谓的“卓玛拉山口”的前奏。每向上一步,都异常艰难。甘谧蓝的体力消耗殆尽,全靠意志力在支撑。他的呼吸像破旧的风箱,腿上的疼痛在药力过后卷土重来,变本加厉。
天空也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气温骤降。开始有细小的雪粒落下,打在脸上,生疼。
甘谧蓝的速度越来越慢,他和嘎玛丹增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他。他看着前方那个依旧稳健的背影,感觉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这个人,属于这片荒野,属于这座神山。而自己,只是一个误入其中的、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在一次试图跨过一块滑石时,他的右腿终于支撑不住,一阵尖锐的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碎石硌得膝盖生疼。
他低着头,大口喘着气,汗水混合着雪水从额角滑落。他不想起来,也起不来了。
就在这时,一双沾满泥土的登山靴停在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看到嘎玛丹增不知何时折返,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风雪吹乱了他的头发,几缕散落在深邃的眼窝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阴郁的天光下,显得更加深沉难测。
甘谧蓝以为会看到不耐烦,或者责备。但是没有。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种了然,一种看惯了艰难与痛苦的平静。
然后,在甘谧蓝惊愕的目光中,嘎玛丹增转过身,在他面前微微蹲下了身子,将那宽阔得令人心安的背脊朝向了他。
“上来。”
简单的两个字,被风雪裹挟着,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山般的坚定。
甘谧蓝愣住了。伏在一个男人的背上?这超出了他所有的经验和自尊。他想拒绝,想说自己还能走。但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让他连说出一个“不”字的力气都没有。
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承载着巨大行囊依旧挺直的背脊,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混杂着呼啸的风声。最终,残存的理智被求生的本能和一种更深沉的渴望压倒。他伸出因为脱力和寒冷而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嘎玛丹增的脖颈。
嘎玛丹增的手臂向后,托住他的腿弯,轻松地将他背了起来。他的背脊比看起来还要宽阔和温暖,隔着厚厚的衣物,也能感受到其下坚实肌肉所蕴含的、令人惊叹的力量。
甘谧蓝伏在他的背上,脸颊几乎贴着他颈侧粗糙的衣料,能闻到那股混合着阳光、风雪、皮革和淡淡藏药的气息。这气息此刻不再陌生,反而成了这残酷天地间唯一的安全感来源。他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全部的重置,连同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迷茫,都交付给了这个沉默的藏族向导。
嘎玛丹增背着他,步伐依旧稳定,开始继续向上攀登。风雪似乎更大了,但甘谧蓝却感觉不到之前的刺骨寒冷。他能听到嘎玛丹增有力的心跳,能感受到他每一步踏出时,背部肌肉的微微起伏。
在这个离天最近的地方,在一个陌生男人的背上,甘谧蓝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脆弱,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他的自尊,他的过往,似乎都被这风雪和这背负,暂时碾碎了。
冈仁波齐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它见证过无数朝圣者的虔诚,也见证过无数生命的逝去。而今,它开始见证一段在苦难中悄然滋长的、隐秘的情感。
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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