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楚寺的晨钟并未敲散甘谧蓝腿上的阴霾。那肿胀处的皮肤透出一种不祥的亮色,像熟透的果子即将破裂。黑色药膏镇住的只是表面,深处的骨骼和韧带在每一次微动时都发出无声的尖叫。
当嘎玛丹增沉默地拿起背带时,甘谧蓝闭上了眼。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前路与归途都已成为绝壁,唯有身下这个男人的脊背,是连接两者的、唯一的悬索。他伸出手,不是攀附,而是融入,将自己的重量与命运,彻底交付。
嘎玛丹增背起他,调整绳索的动作熟练得像呼吸。但当甘谧蓝的胸膛贴上他背脊的那一刻,两个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那不再是单纯的背负与被背负,而是一种更深切的、体温与心跳的交融。
甘谧蓝能感到他肩胛骨因承重而绷紧的弧度,能闻到他颈间混合着汗液、尘土与藏药的气息,那气息不再仅仅是背景,它变得具体而鲜活,如同生命本身。
“走了。”嘎玛丹增的声音比往常更低沉,仿佛要将所有力气都留给脚下的路。
最后一段转山路,是神灵用巨石和寒风堆砌的试炼场。慈悲湖的碧色在眼角余光中一闪而过,像一块被遗忘的温柔。视野里,只剩下嘎玛丹增近在咫尺的后颈——
汗珠渗出,汇聚,沿着脊椎的沟壑滑落,消失在衣领深处。他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像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白茫茫的雾气,迅速消散在稀薄的空气里。
甘谧蓝伏在他背上,不敢稍动,连呼吸都放得轻缓,生怕增添一丝多余的负担。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心疼,像细密的丝线缠绕着心脏。这个男人,正用他的血肉之躯,丈量着他的救赎之路。
“歇歇……”
在经过一段几乎垂直的碎石坡后,甘谧蓝的声音带着破碎的气音。
嘎玛丹增摇了摇头,汗水从他发梢甩出,在阳光下划出晶亮的弧线。
“不能。”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停下,骨头会冷,再难起步了。”
他们继续向上,像两只缓慢蠕行的甲虫,对抗着整个世界的重力。偶尔有逆行的朝圣者,看到这奇异而沉重的一幕,眼中闪过惊诧,随即化为深深的动容,低诵着六字真言,为他们让开道路。那祝福无声,却比风更清晰地拂过心间。
午后,他们挣扎着抵达了最后一个垭口。海拔接近六千米,风在这里失去了所有温柔,变成实体般的狂怒,嘶吼着要将一切连根拔起。天空被铅灰色的云层吞噬,光线晦暗,如同末日降临。
攀登最后几十米,是纯粹的意志较量。嘎玛丹增的每一步都深陷下去,身体前倾成一张拉满的弓,背上的甘谧蓝就是那沉重的箭矢。他的喘息变成了痛苦的嘶鸣,肌肉因极度透支而剧烈颤抖,传递到甘谧蓝身上,引起一阵阵心悸般的共鸣。
当嘎玛丹增终于踏上山脊,将甘谧蓝小心卸下,让他靠坐在一块巨大的玛尼石下时,他自己也几乎虚脱,踉跄着以手撑地,单膝跪倒,剧烈地咳嗽起来,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他的脸色灰白,汗水浸透的头发黏在额角,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却又置身于冰窖。
甘谧蓝看着他剧烈颤抖的宽阔背脊,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石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只能伸出手,轻轻放在嘎玛丹增因用力而紧绷的、微微痉挛的手臂上。那触感,冰冷,汗湿,却蕴含着刚刚耗尽一切的力量。
嘎玛丹增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那剧烈的颤抖竟奇异地平缓了些许。他没有抬头,只是伸出另一只大手,覆盖在甘谧蓝冰冷的手背上。粗糙的茧子摩挲着皮肤,没有言语,只有掌心间传递的、微弱却坚定的暖意,和共同对抗疲惫与严寒的无声盟约。
他们就这样,在狂风呼啸的垭口,通过交叠的双手,感受着彼此生命力的顽强脉动。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暴风雪的前兆如同巨兽垂下的阴影,寒意刺骨剜心。
“来不及了。”嘎玛丹增抬起头,望向墨沉沉的天空,声音沙哑却冷静,“要在这里过夜。”
甘谧蓝的心猛地一缩,却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看向嘎玛丹增,点了点头。
寻找避风处的过程短暂而艰难。嘎玛丹增几乎是用身体为盾,半抱半扶地将甘谧蓝挪到一处岩石凹陷里。支起那顶小小的帐篷时,他的手指已经冻得有些不听使唤。最后,他几乎是拖着甘谧蓝一起滚进了帐篷,迅速用那唯一的、厚重的双人睡袋将两人紧紧包裹起来。
风雪瞬间吞噬了世界。
帐篷外是鬼哭狼嚎,是混沌未开。帐篷内是逼仄的黑暗,是两人紧紧依偎才能留存的一丝微温。寒冷像无形的针,从四面八方刺入,寻找着任何一丝缝隙。甘谧蓝的体温在迅速流失,意识开始漂浮,仿佛灵魂正要脱离这具冰冷痛苦的躯壳。
“嘎玛……”他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微不可闻。
“我在。”耳边传来低沉而坚定的回应。
一双冰冷却稳定的手将他更紧地拥入怀中。那怀抱不再温暖,却如同最坚固的岩石,抵御着外界的狂暴。甘谧蓝的脸颊贴着嘎玛丹增冰冷的冲锋衣,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依然在沉重而顽强地跳动。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感觉到一只粗糙的手捧住了他冻僵的脸。那动作极其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拇指的指腹,带着厚厚的茧,缓缓地、一遍遍地抚过他冰冷的脸颊,仿佛在擦拭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然后,那抚触移到了他失去血色的、干裂的嘴唇上。冰冷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唇瓣,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麻痒。那触感,超越了**,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在生命尽头对彼此存在的最后触摸。
甘谧蓝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受到嘎玛丹增灼热而紊乱的呼吸越来越近,喷洒在他的鼻尖、唇上。
没有犹豫,没有试探。
在绝对的黑暗和逼近的死亡阴影中,嘎玛丹增低下头,将他冰冷而干裂的唇,印在了甘谧蓝同样冰冷的唇上。
这个吻,不带任何**。它寒冷,粗糙,带着风雪的腥气和酥油茶的微苦。它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沉重得像整个冈仁波齐的重量。它是在绝望深渊边缘的相互确认,是两个孤独灵魂在灭顶之前的最后一次呼吸交换,是超越了言语、性别、世俗的一切定义,最原始也最纯粹的——同在。
甘谧蓝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只是承受着这个吻,感受着那冰冷的柔软和其下奔涌的、绝望而炽热的生命力。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迅速变得冰凉。
嘎玛丹增没有深入,只是那样贴着,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热度和气息渡给他。
许久,他才缓缓离开,额头却依旧抵着甘谧蓝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成微弱而温暖的气流。
黑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如同远古洪荒中相互依偎的兽,聆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外面毁灭一切的风雪。
在这个距离天空最近、也距离死亡最近的垭口,一个吻,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它是呼吸,是确认,是他们在神灵注视下,完成的唯一且必要的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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