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垭口那个混合着风雪与酥油茶清苦气息的吻,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两人之间那层厚重的、由沉默与克制织就的帷幕。然而,电光石火之后,留下的并非坦途,而是更深的寂静与无所适从。

下垭口的路被新雪覆盖,嘎玛丹增的每一步都比来时更加沉重,仿佛背负的不再仅仅是甘谧蓝的体重,还有昨夜那逾越了向导与旅人界限的、沉重而陌生的亲密。甘谧蓝伏在他背上,能清晰听见他心脏在胸腔里如擂鼓般震动,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因过度透支而不受控的细微颤抖。

那个吻的冰冷与灼热,还清晰地烙印在唇瓣的感知上,可身前这个男人的脊背,却绷得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将所有的汹涌情绪都封锁在坚硬的躯壳之内。

他们沉默地走着,只有嘎玛丹增粗重的喘息和踩碎雪壳的咯吱声,打破这片被洁白覆盖的荒原的寂静。仿佛昨夜在生死边缘交换呼吸与体温的亲密,只是缺氧与严寒共同制造的一场濒死幻觉。直到塔尔钦那些低矮房屋的轮廓在暮色中显现,零星灯火如同散落在地上的星辰,嘎玛丹增才突然停下脚步。他微微侧过头,声音裹着风沙,低沉而沙哑地问:

“能走吗?”

这三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小心翼翼地试图打开某种被冰封的封印。甘谧蓝的心脏蜷缩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他感觉到托住自己腿弯的手臂肌肉紧了紧,然后才缓缓松开,小心地将他放下。当双脚重新踏上冰冷坚实的土地时,钻心的疼痛立刻从脚踝窜上大脑,让他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有力的手臂立刻稳稳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他大半的重量承接过去。

他们就这样相互依偎着,搀扶着,像两个在暴风雪中失散后又重逢的、伤痕累累的旅人,蹒跚着走完返回人间的最后一段路。

嘎玛丹增没有将他送回之前住宿的客栈,而是径直走向自己那间位于小镇边缘、门口挂着牦牛毛饰物的小店。推开那扇熟悉的、带着陈旧木质和岁月包浆的木门,熟悉的、混合着香料、皮革和淡淡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外界的风雪与严寒隔绝。

他将甘谧蓝小心地安置在里间那张铺着厚实旧毡子的床榻上,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专业性的距离感,却在转身去取火生炉子时,手背不经意地擦过甘谧蓝冻僵的手指。

那一瞬间的触碰,如同微弱的电流,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暗夜在酥油灯昏黄而温暖的光晕里静静流淌。嘎玛丹增搬来小凳,蹲在床前,准备为甘谧蓝更换脚踝上被雪水浸湿的纱布和药膏。他的头颅低垂,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当纱布拆到最后一层,露出红肿不堪的伤处时,甘谧蓝突然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正在动作的手腕。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甘谧蓝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寂静,却让整个屋子里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嘎玛丹增的动作停滞了一瞬,没有抬头,声音闷闷的:

“客栈台阶高,你上下不便。”

“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个。”

甘谧蓝的目光落在他的发顶,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

缠绕纱布的手指微微收紧,嘎玛丹增沉默了片刻,才继续手上的动作,语气平淡无波:

“完成转山的人,灵魂需要安静的地方栖息。这里,比客栈更靠近天空。”

“就像你选择一直住在这山脚下?”甘谧蓝追问,语气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执拗。

这次,嘎玛丹增终于抬起头。跳跃的灯火在他那双深琥珀色的瞳孔里投下两簇小小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挣扎,在闪烁。

他看着甘谧蓝,看了很久,久到甘谧蓝几乎要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就像你,明明可以选择离开,却选择回到这里。”

他们对视着,某种心照不宣的真相在沉默的呼吸间昭然若揭。甘谧蓝缓缓松开了手,任由他继续将干净的纱布一层层缠绕上自己的伤处。就在嘎玛丹增打好最后一个结,准备起身时,甘谧蓝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轻声说:

“我昨夜,又梦见那个垭口了。”

嘎玛丹增正要站起的身形猛地一僵,那个刚刚系好的、平整的纱布结,被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勒出了一个歪斜的褶皱。

清晨,甘谧蓝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醒来。

朦胧的天光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勾勒出嘎玛丹增正在外间整理货架的高大背影。晨光将他轮廓的边缘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棕色,连那些飞扬的尘土都在光柱中变成了舞动的金粉。

看见他醒来,嘎玛丹增放下手中的东西,端来一碗早已温好的酥油茶,递到他手里,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淡语气说:

“今天,要拆了那堵墙。”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甘谧蓝愣住了。他顺着嘎玛丹增示意的方向看去——

那是店里最阴暗的一个角落,立着一堵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土坯墙,墙皮大面积剥落,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草秆,显得与店内其他部分格格不入。

“为什么?”甘谧蓝不解。

“透光。”嘎玛丹增言简意赅地解释,随即转身从工具堆里翻出一把小巧的手锤,塞进甘谧蓝手里,“你,坐着敲。”

于是,整个上午,甘谧蓝就坐在一个垫了厚厚旧毡子的木箱上,对着那堵歪斜的土墙,一锤一锤,耐心而专注地敲击着。嘎玛丹增则负责将敲下来的大块土坯搬走,清理碎土。他偶尔会停下脚步,站在甘谧蓝身后,伸手指点:

“左边,往下三指宽的地方,再敲几下。”

当甘谧蓝一锤下去,一块较大的土坯应声脱落,一束前所未有的、明亮而温暖的阳光猛地从破洞中涌进来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眯起了眼睛。光柱如同实质,笔直地投射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无数微小的尘埃在光带中欢快地飞舞、旋转。

嘎玛丹增站在那片逆光里,身影被勾勒得有些模糊。他静静地望着那束光,仿佛望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梦呓般的飘忽:

“那场山难之后……我亲手砌了这堵墙。”

甘谧蓝手中的小锤停在了半空,心脏微微收紧。

“那时候觉得……”嘎玛丹增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那束阳光,指尖在光柱边缘徘徊,“觉得光太刺眼,照得心里的影子无处躲藏。”

他的手掌最终没有穿透光柱,只是缓缓收回,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

“现在却觉得,暗处待久了,才容易滋生盘踞不去的鬼魅。”

午饭是简单的糌粑和清茶。甘谧蓝端起碗,发现碗底悄悄埋着一小块珍贵的风干肉,而嘎玛丹增自己的碗里,却只有朴素的糌粑。他沉默地用筷子夹起那块肉,想要放回嘎玛丹增碗中,却被对方更快地、用更坚决的动作挡了回来。筷子在碗沿轻轻相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在这无声的推让间,嘎玛丹增垂下眼睑,盯着碗中旋转的茶沫,低声说:

“你的腿,需要正经的手术和康复。这里……条件不够。”

甘谧蓝的心慢慢沉下去,他放下碗,目光直视着对方:“然后呢?治好之后?”

“然后……”嘎玛丹增依旧没有看他,只是用力搅拌着碗里的糌粑,指节泛白,“回到你的世界,做你该做的事。”

“做我该做的事?”甘谧蓝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比如回到那些冰冷的玻璃幕墙里,画一辈子毫无感情的直线?还是回去参加那些背叛者举杯相庆的盛宴,假装一切从未发生?”

这是自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提及那场将他击垮的背叛。空气仿佛凝固了。

嘎玛丹增搅拌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甘谧蓝以为这场对话会无疾而终。然后,他站起身,走到柜台最深处,弯腰从柜底拖出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木匣。

他吹开灰尘,打开木匣。里面并非什么珍宝,而是一套保存尚好却明显年代久远的绘图工具——黄铜制成的望远镜、刻度磨损的罗盘、各种型号的炭笔,还有一本边角严重卷起、纸页泛黄的高山测绘手册。

“以前,”嘎玛丹增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仿佛在触摸一个久远的梦,“我想用这些,画遍所有雪山的样子。画出它们每一条山脊的走向,每一片雪坡的光影。”

“为什么……不画了?”甘谧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嘎玛丹增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那场山难埋葬的,不仅是生命,还有梦想。他只是沉默地,将一支保存得最好的炭笔,轻轻放在了甘谧蓝的手边。

“用这个,”他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深沉地望进甘谧蓝的眼睛,“画你想画的。现在。”

高原的雨季,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来临。空气中的燥热被湿冷的潮气取代,远方的山峦终日笼罩在连绵的雨雾之中,冈仁波齐的身影也变得时隐时现,如同羞涩的神女。

甘谧蓝的腿伤在嘎玛丹增日复一日的草药敷治和精心照料下,有了明显的好转。肿胀消退了许多,虽然依旧无法承重行走,但疼痛的程度已经减轻,颜色也趋于正常。他开始能拄着拐杖,在小店门口短暂地站立,或者极缓慢地移动几步。

雨季无事,嘎玛丹增开始教他辨认那些散发着奇异气息的藏药材。他们常常并排坐在小店的门槛上,看着屋檐下连成串的雨帘,把采来的红景天、雪莲花、佛手参等药材摊在膝头,一一分辨。

嘎玛丹增的手指带着常年接触草药留下的独特清香,偶尔在指点某味药的特性或部位时,会不经意地碰到甘谧蓝的手背。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两人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

“这味药,性子烈,”嘎玛丹增捻着一片干枯的雪莲花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朦胧,“需要用文火,慢慢煨上很久,才能激发出它真正的药效,又不至于伤了根本。”

就像某些悄然滋生的感情。甘谧蓝在心里默默地接话,抬起头,望向远处在雨雾中模糊了轮廓的冈仁波齐。他的腿伤在好转,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是,当腿伤彻底痊愈,能够独立行走之时,或许就是分别之期。

某天深夜,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紧接着炸雷滚过,仿佛就在屋顶劈开。甘谧蓝被猛地惊醒,心脏狂跳。借着又一次闪电划过的瞬间,他看见嘎玛丹增并没有睡,而是独自坐在窗边的那张旧木椅上,身影融入浓重的黑暗里。他的手中,正紧紧握着那枚原本挂在他自己脖颈上的、边缘已被摩挲得发亮的九宫金刚结挂坠。

雷光一次次地照亮他沉默如石刻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更能传递出一种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眷恋与挣扎。他像一尊亘古以来就坐在那里的守护石像,守护着某种即将逝去的东西。

甘谧蓝悄悄撑起身,想要靠近,却不慎将靠在床边的拐杖碰倒,发出了突兀的声响。

“吵到你了?”嘎玛丹增的声音立刻从黑暗中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没有,”甘谧蓝稳住呼吸,找了个借口,“只是……梦到了垭口那晚的风雪。”

一阵窸窣声后,一件还带着体温和熟悉气息的厚重藏袍披在了他的肩上。嘎玛丹增的手在袍子的领口处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做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地、细致地将褶皱整理好,仿佛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

“高原的雨季,还要持续差不多一个月。”他望着窗外依旧电闪雷鸣的夜空,声音平静地陈述。

“然后呢?”甘谧蓝握紧了肩上犹带体温的袍子边缘,轻声问。

“然后……”嘎玛丹增的声音几乎要融进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转山最好的季节,就彻底过去了。”

手中的拐杖,再一次从无力的指间滑落,砸在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响。甘谧蓝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带着雨腥味的冷空气,感觉那股凉意直透心底。

“你希望我走?”他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颤抖。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屋檐下的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着地面,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声响。就在甘谧蓝几乎要被这沉默吞噬,以为永远不会得到回答时,嘎玛丹增突然从窗边的黑暗中猛地站起,大步走到床前。

下一刻,甘谧蓝被一股强大的力量连人带袍子紧紧拥入一个滚烫而坚实的怀抱。

这个拥抱,比垭口风雪中那一个更加用力,几乎要将他揉碎,带着一股决绝的、压抑了太久的狠劲,以及藏药和雨水交织的清苦气息。

“我希望你……”滚烫的、带着颤栗的呼吸灼烧着他的耳畔,嘎玛丹增的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在我忍不住开口挽留你之前……治好你的腿,完好无损地……离开这里。”

雨,下了一整夜,未曾停歇。

清晨,甘谧蓝从混乱而疲惫的浅眠中醒来,发现床头靠着自己拐杖的地方,放着一根新削的木杖。杖身选用的是不知名的硬木,被打磨得异常光滑趁手,而杖身上,被人用极其精细的刀工,刻上了一幅熟悉的星图——

那是冈仁波齐上空,那片曾见证了他们袒露脆弱与过往的、璀璨浩瀚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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