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悬浮

幸福是悬浮着的。

喻泽潇出生那一天,是个下雨天。

这是喻家的第二个男孩,按照许菀芝跟喻应慈的协议约定,孩子由许家命名。

喻泽璟的名字是喻家找的大师算的,起得十分谨慎。“泽”字据说是取了神兽白泽的一字,又有聚集的意思,意在这个孩子首先得博学多才,懂得融会贯通之理;而“璟”字则是寓意美玉,无需抛砖,就能绽放光彩。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解释,都是一个饱含着期待的名字。

许家没有那么多规矩,将这个孩子的命名权交给了许菀芝。

许菀芝是个只有一点儿浪漫情怀、但大部分时候都很随意的女人,对这个孩子的名字没有太多精挑细选,只在字典的三点水旁那几页翻了半小时,便决定给孩子命名为“泽潇”。

用许菀芝的话来解释就是,“泽”是随了哥哥的“泽”字,差不多寓意就行吧;“潇”则是希望孩子能成长为温润又清澈的雨露,雨水过后天总会放晴,喻泽潇背靠喻世,未来一片光明。

——真的不止是因为那天刚好在下雨。

她跟喻应慈商业联姻五年,因利益交织命运,目的就是要生下两个继承人,分别由两边的家族侧重培养,最后公平竞争,凭实力夺取自己的在喻世的位置。

可许菀芝从第一次跟喻应慈见面开始就知道,这个浑身上下都写着“古板”两个字的男人,喜欢她。

男人为他着迷,一次又一次为她让出权限,纵容她利用喻世的资源发展自己的喜好,让两个孩子诞生于父母的更纯粹的感情之下。

甚至连许菀芝都觉得,比起属于喻家那边的哥哥喻泽璟,喻应慈或许会更加偏爱属于许家这边的小雨露。

喻家的继承人培养计划十分严苛,不到四岁的喻泽璟每日都浸泡在繁忙的课程中,认字、算数、游泳、骑马,所有能报的兴趣班全都轮着一个个地上,没有半点喘息的时间,连许菀芝都不怎么能跟喻泽璟见上一面。

许菀芝想,这种童年真让人窒息。

既然如此,那她就公平一点,把偏爱分多一点给哥哥吧。

如此这般,父母爱的天平在喻泽潇出生的时候,便出现了倾斜。

喻泽潇的脑海中第一次产生“幸福是悬浮着的”这个概念,大概是在他六岁左右。

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在晚上偷偷溜进厨房,想趁没人注意他的时候,在冰箱里摸一块巧克力吃。

所有孩子都爱吃甜食零嘴,小小的喻泽潇自然也不例外。

家里总是会有很多不同面孔的大人来拜访,每次这些大人到来,都会带一些包装华丽、看起来很好吃的零食送给他跟哥哥。但喻家的教育一直都不允许他们乱吃别人送的食物,所以这些零食总是会在客人离开后,被家里雇佣的佣人姐姐们瓜分。

有些姐姐舍不得自己吃,就会把易化的糖果巧克力先放进冰箱,等休假的时候带回家给家里的小孩子吃。

小喻泽潇会看准这个时机,偷偷在冰箱里拿一点。没有人会发现,或者说就算有人发现了,也不敢真的去举报,就怕喻应慈以后就不让她们占这个便宜了。

喻泽潇是摸黑着进厨房的。他曾经邀请过他的哥哥一起去拿,但喻泽璟总是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不止不愿意跟他结伴去冒险,反而还像老师一样教育他不能这么做。

喻泽潇觉得喻泽璟就是个胆小鬼。

喻泽璟肯定也很想吃,只是喻泽璟不敢这么做,怕爸爸惩罚他。

不过喻泽潇也搞不懂,为什么他跟哥哥两个人犯错,最后受罚的人永远只有哥哥。但是喻泽潇又知道,妈妈总是会在哥哥受罚后偷偷带哥哥去吃好吃的,所以他一点儿都不心疼喻泽璟。

喻泽璟平时吃的肯定比他多。

喻泽潇这么想着,轻车熟路地往冰箱最下面一格深处摸去,果然摸出一颗圆滚滚的巧克力。

冰箱里微弱的光线照得这颗巧克力的包装纸金光闪闪。喻泽潇馋得连冰箱门都来不及关上,便想要赶紧撕开,想尝尝看这颗会发光的巧克力是什么味道。

“哎,谁没关冰箱?”

“赶紧过去关上,可别让林管家发现了,大家都受罚!”

“快去快去。”

巧克力还没吃到口中,门口忽然传来几个佣人姐姐的声音,接着是几人一同往厨房走的脚步声。喻泽潇吓了一大跳,赶忙躲进旁边的橱柜里面。

橱柜里头东西不多,他的体型又小,轻而易举就藏进去了。

几个姐姐先后走进厨房把冰箱门关上,又环视了一圈,确认厨房没有进贼后,解除了警戒状态,又优哉游哉地靠在橱柜旁闲聊起来。

一个声音俏皮的姐姐先道:“我猜,又是小少爷来偷吃了,哈哈。”

另一个姐姐惊讶:“你也知道?”

“这个屋子里还有谁还不知道啊?连老爷都知道,只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俏皮的姐姐笑着继续道,“要我说,老爷未免太过偏心,以前大少爷偷吃,老爷可是罚他背了一晚上的书!现在小少爷偷吃,老爷反倒不管了。”

躲在橱柜里头的喻泽潇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哥哥也跟他一样来偷吃过啊。

他最讨厌背书了,爸爸真坏,怎么能这么对待哥哥呢?怪不得哥哥不愿意跟他一起来偷吃!

“这难道就是第一继承人和二世祖的区别对待?大的认真养,小的随便养,养废了也没关系,反正最后财产都是给大的。”又一个声音响起,这句话好似激起了几人的共鸣,一下子厨房的笑声起起伏伏,很是热闹。

喻泽潇抿抿唇。

“二世祖”是什么意思?

这些姐姐们到底在笑什么?

几人笑完,又开始欲盖弥彰地给刚刚自己说的话找补:“话可不能这么说。正确来讲,应该是老爷和夫人的教育理念不同,大少爷十项全能,小少爷‘横向发展’!”

这个“横向发展”的咬字明显比其他词语要重的多,刚刚才停下的笑声,又因为这个形容词而此起彼伏。

“要我说,夫人到底还是玩不过老爷啊,有钱家族之间的联姻哪来那么多爱不爱的?真以为老爷更偏爱小少爷?其实钱在哪,爱就在哪。”

“就是就是。别看老爷对小少爷好像很纵容,实际上大少爷才是受尽精英教育、用钱浇灌出来的天之骄子!夫人要还是这么养小少爷的话,老爷不就赢定了?”

喻泽潇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可听着就是很不舒服,便忍不住推开柜门朝她们大喊出声:“你们胡说!我爸爸最喜欢的就是我妈妈!!才不是、才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哇——!”

几个女佣被忽然冒出的喻泽潇吓了一大跳,只见喻泽潇的小脸憋得通红,还没把话说完,就“哇”一下大哭出来。

由于喻泽潇哭得实在轰轰烈烈,怎么哄都哄不好,几人在厨房里乱说话的事便瞒不住了。

也不知道喻应慈用什么方法知道了女佣们在厨房的对话,很快就将她们全部辞退了去,没有给任何人辩解的机会。

佣人们被扫地出门那天,喻应慈第一次让喻泽潇踏进了他的书房。

虽说许家并不会真的管到喻家住处里面,但喻应慈总是十分古板,自顾自地认为,既然他跟许菀芝签了协议,就不能伸手干涉喻泽潇的教育。

这次是例外。

书房不算很大,柜子上放的大部分是堆得密密麻麻的文件,还有些看起来一点儿图画都没有的、厚厚的书。

喻应慈端坐在办公桌的椅子上,喻泽璟则是乖乖站在桌前,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喻泽潇有些胆怯地看喻应慈一眼,他不怎么跟爸爸相处,害怕爸爸会跟惩罚哥哥一样惩罚他,只能站到哥哥旁边,喊了声“爸爸”。

喻应慈放下手头的文件,平静道:“整个宅子的佣人都换过了。”

喻泽潇一听,霎时紧张问道:“那总是跟我玩的、给我糖的张姨姨呢?她还在吗?”

“给你糖?”喻应慈的眉毛蹙起,一字一句道,“我不是说过,不能乱吃别人给的食物吗。”

屋内的气压一下子变低,那时候的喻泽潇还不知道这就是alpha独有的威压,只知道自己被吓得又是一抖,“……对、对不起,爸爸……”

喻应慈看着长得跟许菀芝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似的喻泽潇,勉强敛了敛怒气,道:“走了,只剩下林管家在。”

喻泽潇有点想哭,但是又不敢在爸爸面前哭,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喻应慈用手指敲敲桌面,似是在思索。半晌,问:“如果你是爸爸,你会怎么做?”

喻泽潇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问他这种问题,又沉浸在张姨姨不能继续陪他玩的难过中,只好勉强道:“我……我会让她们跟我道歉,然后、然后向我保证,她们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书房中安静得只剩下老式西洋钟表的秒针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泽璟。”喻应慈板着脸,转向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喻泽璟,重新问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如果你是爸爸,你会怎么做?”

喻泽璟冷冰冰道:“我会把他们全部都辞退,包括林管家。”

喻应慈问:“为什么,是在模仿爸爸吗?”

喻泽璟道:“不是,是出于管理思维去进行思考。只辞退几人虽然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但被辞退的几人难免会对喻家心生怨恨,散布谣言,有可能引发社会对喻世的负面声讨。如果全部一起辞退的话,矛盾就会转移到她们的内部。本来在喻家干得好好的佣人被她们所牵连,她们会疲于相互指责,从而弱化前东家不太厚道这件事。”

喻应慈一下一下地用手指敲着桌面:“你不觉得这么做对她们有点残酷吗?”

喻泽璟没有丝毫犹豫便答道:“不觉得。本来喻家跟她们就是雇佣关系,她们应该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们敢这么讨论,证明所有人都这么讨论过,只是有没有被我们发现罢了。喻家要是连佣人都管理不好的话,那生意也没有必要做了。”

喻泽潇惊讶地看向哥哥,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离哥哥远了一些。

爸爸好可怕,哥哥也好可怕。

喻泽潇隐隐约约觉得这是不对的,但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

书房又是只剩下西洋钟表在滴答滴答走的声音。

半晌,喻应慈似是轻叹口气,看不出是认可还是无奈,又转向喻泽潇,问:“泽潇,你想不想跟哥哥上一样的课?”

一样的课?

喻泽潇的小脑瓜子想了想,哥哥不上学的时候总是要跟着爸爸去不同的地方,学写字画画,学游泳打球,最近听说好像还去学骑马了。

哥哥那么忙,还哪里有时间玩?他可不想去学骑马,他那么小,在马上掉下来怎么办?

想到此处,喻泽潇小声道:“不想……”

喻应慈道:“即使以后还会被别人这么说?说你是被养废的二世祖?”

喻泽潇纠结地用手指搅着衣摆,犹豫好一会儿,才回答:“那……只有一点点想……”

喻应慈站起身子,走到喻泽潇面前,目测了下喻泽潇的身高,问:“你是不是喜欢看书?”

喻泽潇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喻应慈挥挥手,让喻泽潇出去了。

第二天,一个陌生的叔叔带了一个跟喻泽潇同样年纪的小男孩到家里。

小男孩被叔叔打扮得一丝不苟,表情也是板得紧紧地,僵硬得跟冰柱子一样。

“他是简言,之后会跟你一起上课。”喻应慈仍是面色无波,只缓和了点声线,朝喻泽潇道,“小孩子,有个伴也好。”

“是,是,喻总说得对。”陌生的叔叔弯腰笑着,讨好地将简言推到喻泽潇面前,“能跟小少爷成为玩伴,我家小言特别荣幸!”

明明有了玩伴应该很开心的。

明明之前他一直跟妈妈闹着想要交新朋友的。

喻泽潇看着面前也腼腆地朝他露出讨好笑容的简言。

为什么他却一点都不开心?

是因为喻泽璟永远都不可能会被安排玩伴吗?是因为看不起他?觉得他没有哥哥厉害?

玩伴并不是七岁的喻泽潇得到的唯一一个补偿。

在夏天的最后一场雨下过后,喻家的宅子里多了一处三层高的的书房。书房内的每一个书架都顶着天花板,密密麻麻摆满了来自全世界的、各式各样的书。

这是喻应慈给喻泽潇的生日礼物。

“恭喜您,小少爷,您真是幸福!”

“老爷真疼小少爷。小少爷赶紧去书房里看看吧!”

“你们看小少爷一直不说话,是不是高兴得都呆了?”

重新聘请的新佣人们大大小小的祝贺声在耳边响起,也不知道是说给喻泽潇听的,还是说给喻应慈和许菀芝听的。

站在书房门口的喻泽潇瞪大双眼,心中充满着的不是狂喜,不是激动,不是震撼。

而是黏黏腻腻、压得他透不过气的微妙情感。

喻泽潇转头看向站在喻应慈身后站得笔直,面无表情的喻泽璟。

喻泽潇听很多人说过喻泽璟跟爸爸长得一模一样,以前他从来不这么觉得,哥哥是小孩子,爸爸是大人,哥哥跟爸爸哪里长得像了?

可是现在他好像能感觉到,哥哥跟爸爸哪里像了。

哥哥在想什么呢?

哥哥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呢?

哥哥想要得到的东西又是什么呢?

喻泽潇忽然想起那天在橱柜中,被他握在掌心融化了、沾了满手的巧克力。

明明散发着香甜的气息,可就是让人觉得很难过。

这就是幸福吗?

喻泽潇偷偷张了张手,又缓缓握紧。

为什么他会有一种,幸福只是表象,不会在他手中停留的感觉呢?

不知道有没有人感受过那种明明是件大家都开心的事,却因为自己心思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所以没有办法真正感到开心、只能被众人的情绪一直推着走的时候。

很多时候大家都会觉得你想太多,可是却没有人能拿出证据去说服你不必太悲观。

喻泽潇从小就认为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不管这是不是真的,也会影响他的思考模式,用这种情绪去代入他遇上的所有事情,久而久之便成为了如此别扭的一个人。

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他会游泳骑马,会看书写文章了。

PS:张姨姨现在还有在给芋儿烧做饭哦[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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