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宋施提着垃圾桶回来,班里已经没有人。
此刻许多教室都关了灯,显得整栋教学楼空空荡荡。
宋施锁门,离开学校,去往地铁站的路上,想到上午与迟煦的对话。
其实整个过程算得上平和,没有任何尖锐的冲突,宋施感受到迟煦有意按耐的情绪,虽然无法分辨其具体成分,但自己已下意识用一种类似防御的姿态,作出违心的回答。
这种情况,他姑且将其定义为争吵。
从记事起,宋施的回忆总是充斥着争吵,但这种争吵某种意义上才算是真正的争吵。
发生的频率不定,通常情况下相当激烈,叫喊、嘶吼伴随摔砸东西的声音,结局通常是一方摔门而去,有时是母亲,有时是父亲,但印象里绝大部分时刻都是父亲。
每当家里有争吵发生,宋施会停下正在做的任何事,自觉回到房间,等待一切趋于停歇。
确认不再有继续争吵的可能,宋施去杂物间找出扫帚和簸箕,清理完所见之处的狼籍。
有时能看见一些双人合照的碎片,写满另一个人名字的日记残页,撕破的领带,被扯断的珍珠项链,爱和恨同时出现,客观又分明。
而宋施大概是最冷静的人,对此既不流露情绪,也不表达言语,只尽到清理的义务,把这些东西悉数倒进垃圾桶。
因为曾经被深深地伤害、透支过恐惧,而后都只隔着远远的岸,避免成为任何一方烧往另一方的桥梁。
宋施意识到,不管是一段对话还是关系,只要你来我往,如果中途产生了错误,仅仅只是单纯地归咎于某一方,最后就会变成需要共同承担的过失。
至于代价惨重,两败俱伤。
就像他的父母。
一思及父母之间的矛盾,宋施便不愿意继续想。他低头,在心里默默整理晚上回去之后的学习计划。
事情还有很多,错题需要订正,导数专项的试卷应该提前做,早读记的英语单词睡前要复习……班主任提到的暑期研学,他们班被安排和八班同组。
这次不想再缺席,想和迟煦一起去。
有车打着远光灯驶来,晃了晃他的眼睛。宋施皱眉,不耐地阖眼,躲进远离马路的黑暗中。
“宋施。”
然后他听见迟煦叫自己。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很错杂,迟煦的声音很清晰,弥散在空旷的晚风里。宋施微微地愣住,一时间却也有些不确定。
直到抬起头,看见迟煦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迟煦在等他。
脑海中浮现这个想法,并且挥之不去,宋施突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再向前。
有条不紊地行事,严密谨慎地组织逻辑,无论面对学习还是生活,宋施遵守这样的准则。没有确凿证据的揣测,宋施不会将其坐实,更不会主观定论,只当作无稽之谈。
迟煦总是成为例外。
“宋施。”
可能以为宋施没听见,迟煦又叫他一遍,朝他走来。他的步调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到宋施面前站定时,呼吸已经有些急。
离路灯的那点光亮已经很远,又被迟煦的身形遮住,借着月色,宋施看见他敞开的校服领口,脖颈和锁骨上浮着一层细细的汗珠。
宋施没说话,给迟煦调整呼吸的时间。
或许过于沉默,他听见很响的心跳声。原以为来自迟煦,而后才发现来自于自己。
“宋施。”
“你急着回家吗?”须臾,迟煦开口,“我听同学说,学校小吃街那边有家新开的关东煮很好吃。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吃点东西?”
他的语速很快,神色恳切,但可能刚刚才调整过来呼吸,话音失稳,就显得局促和紧张。
宋施又一次地重蹈覆辙,兀自生出一些无凭无据的直觉:这不是迟煦站在这里的原因,更不是他实际想说出的话。
离地铁站只有十几米,时间已经不早,还有很多事情没做。
但这些都变得无关紧要。
“好啊。”
他朝迟煦点头,答应下来。
迟煦的眼睛亮了亮,胸口的起伏似乎停滞一瞬,随即舒展地送出一口气。他走到宋施身边,和他并肩。
各怀心事的两个人踏上回程的路。
31.
店面不大,还坐着几个围成一桌打游戏的附中学生。
迟煦和宋施挑了角落的位置,面对着面,一人面前放了一个纸碗。宋施只拿了几串素食和鱼丸,迟煦面前的纸碗里就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开始只是借题发挥,拿这个当作理由,向宋施发出拙劣的邀请。而几乎一整天心情沮丧,迟煦晚饭没吃下多少,这会儿一颗掉在肺腑的心脏回到胸腔,被占据的位置重新空出,饥饿感就来势汹汹。
墙上的壁灯忽明忽暗,偶尔冒出滋滋的电流声。宋施吃得斯文,咀嚼的动作细微又缓慢,像一种温顺的素食动物。
相较之下迟煦就堪称风卷残云,只是在宋施面前还记得克制,尚且能维持一些形象。
间隙迟煦抬头,觉得还是要说点什么,借此开启话题。正准备问宋施需不需要喝点水,却发现宋施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没有在吃,而是抬起眼睛在看自己。
四目相对,宋施很少见地不去躲避,轻声对他说:“迟煦,你是不是没吃晚饭。”
迟煦一愣,连忙想要否认,宋施却把自己的纸碗朝他推了推:“嗯……我晚饭吃得很饱,拿了这些,只是想尝一下味道。剩下的应该吃不完了,迟煦,你能帮我吃掉吗。”
迟煦又是一愣,凝视宋施的眼睛。宋施的眼神很安静,与外貌相得益彰的柔和,迟煦确认与上午泛着冷意的淡漠不同。
少顷,迟煦终于点一点头,把宋施的纸碗移到自己面前。他垂眼,看着纸碗里晃动的汤汁,尽量自然地开口:“宋施,你们班有没有说研学的事?”
“老师晚自习的时候说过了。”
迟煦意味不明地“哦”了声,宋施继续道:“迟煦,我会去的。”
两人之间莫名陷入沉寂,壁灯的光亮摇摇晃晃,明灭几下,忽然彻底地亮起来。
过一会儿,迟煦开口:“我之前就去鹭市玩过……我觉得还挺好玩的。但集体旅行的意义会更加特别,毕竟是和朋友在一起,你说是不是。”
生怕又冷场,迟煦很快补充一句:“宋施,你之前去过鹭市吗?”
“没有去过。所以,所以也有一些好奇。”宋施回答,又说,“不过其实这个不是……我想去的原因。”至于原因是什么,宋施没有说,迟煦也就不去追问。
话题没有继续的必要,刚好迟煦也把宋施的那份吃完。
他们离开小吃店,走在人影稀疏的街道,所有声响都显得落寞,迟煦瞥一眼身边的宋施,又抬头看了看天边半圆的月亮。
今晚的等待、共处,层层铺垫到现在,如果继续保持沉默,那么一切与粉饰太平无异。
迟煦斟酌着语气,终于开了口:“宋施,今天上午……”
“迟煦,其实……”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在虚空堪堪一撞,尾音重叠,随即各自匆忙地止住。
静了片刻,宋施垂眼,“迟煦,你先说吧。”
“……”
宋施这一推让,倒让迟煦有些措手不及。几番字斟句酌,才最终正色道:
“今天上午,确实是我没有控制好情绪。因为生怕真的被你误会,所以说话的语气重了,真的很对不起。”
“其实我,其实我特别矛盾。”迟煦说,“因为你看起来太不在意了。”
“……”
话说到这里,对上宋施错愕的眼睛,迟煦莫名生出一些莽撞的勇气。
“我想让你看起来在意一点,宋施。但如果你真的为这种莫须有的事情不高兴,这也不是我想看见的。”
“其实本来也不应该是你需要在意的事,你在意不在意也不是我能决定……对不起宋施,我又在胡言乱语,”迟煦深呼一口气,小心翼翼,“你能不能……当作没听见?”
宋施却说:“我在意的,迟煦。”
迟煦一愣,觉得周身空气跟着凝滞。
宋施继续道:“我其实……做不到完全的没关系和不介意,也不是真的认为……就没有什么影响。但当时说的话不完全在骗你,迟煦。因为那个时候我确实以为……”
没有选择把话说全,但彼此已经心照不宣,宋施顿了顿:“明明是我自己没有想清楚,还把这种我已经先入为主的问题推给你,真的很让你受委屈。”
其实介意,其实也有关系。
但被高悬的理智提醒,迟煦总要拥有爱情,对方是迟煦选择将要共享余生的人,本应得到更庄重、更认真和更诚恳的对待。
一切不过时间早晚的事情,接受结果也是时间早晚的事情,耿耿于怀就显得矫揉造作,心胸狭隘。
可即便如此,为什么会在已知这一事实的情况下,产生自己的位置当与对方等同的误解与妄想,宋施并不能明白。
“迟煦。”
宋施看着迟煦,轻轻地抿一下嘴唇。
“晚上我一直在想,”宋施说,“如果你真的有了喜欢的人,那这次假期你首先想到要见面的人,会不会就不是我。”
迟煦变得急切,刚要开口说话,宋施又自顾自继续道:“迟煦,那你以后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我。”
“这样的话我就知道,再有类似的事情,我就不用期待作为你的第一选择。”
宋施的眼神实在干净,也很专注,浅浅的看不出任何浓烈的情绪,又深深的望不见底。
家庭的争吵、父亲的发泄、母亲的重望,多年来,宋施默默无闻地承受这些,也逐渐明白一些道理。
严丝合缝包裹自己,修筑铜墙铁壁,不去索取,不去期待,就不会失望,不会落空。
“……宋施。”
被一连串的话语震荡,迟煦心口颤动,近乎失语。这些胸腔鼓噪的瞬间层层堆叠,化作一个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横冲直撞的念头。
他想要给宋施答案。
数年不见天日,不奢求回应与结果的,喜欢,喜欢。此刻淤积在喉头,不顾一切地倾吐就能得到解脱。
可话到嘴边,偏偏不敢。
“迟煦,和你待在一起的时候,”宋施说,“我觉得自己很放松,很愉快。”
“但面对你,我又总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奇怪。”他喃喃,“变得有点脆弱,有点混乱,有点敏感。希望我没有……没有因为这些,给你带来过麻烦。”
“没有的宋施,”迟煦终于能回答,嘴唇微微发抖,呼吸也慢,“没有奇怪,也没有麻烦,从来没有。”
“不管你之前有没有意识到,我现在都想告诉你。”他凑近,轻轻攥住宋施的手腕,“宋施,你对我来说,真的是很重要的人。”
如同那么多年一如既往,不去握紧,也不会松开。
“只要你想……你就会一直,一直是我的第一选择。”
光影在他的眉睫扑朔,切割出明暗数片。但眼神太亮,似乎有温度流淌,悉数洒落在宋施的脸上。
宋施回视他,感受到手腕和脸上皮肤蔓延的热意,夏天夜晚干燥的风扑面而来。
须臾,他的手指动了动,把迟煦的手挣开。
——继而回握住。
关于索取,关于期待。
宋施想,迟煦总是成为例外。
作话删删改改不知道说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竟然真的能如约赶在六月前更新 xql完结倒计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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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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