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有那么高兴吗？”

“不愧是疯子，怪精神的。”

“睡了那么久，能不精神么？”

围观人群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眼见有热闹可看，一个个都兴奋起来。

“疯子？”相里亭听力好极了，仔细咂摸这个词，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临刑前喊冤叫屈没什么意思，我跟大家分享一下培养疯子的温床……也就是监狱里边的经历吧。”

“也许你们以后会用得到呢？”

“谁用得到这玩意啊！”

“卑鄙！居然诅咒我！”

众人颇为嫌弃地吐槽，脾气暴躁的人已经开始恼怒。

但没一个人走开，所有人都诚实地竖起了耳朵，打算听一听监狱里的秘辛，万一……咳，万一用到了呢？

“我之前深造的地方是皇家第一监狱，就是那个所有进去的重刑犯都没能活着出来的监狱，你们应该都有听说过。”

当然听说过了，绞刑台下的人们一听监狱名字，便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可是巨龙进去都要扒层皮的地方啊！

“好了，我们细说待遇问题。”

“待遇当然是没什么待遇，居住环境又暗又破，你们在期待什么？”

“在那片黑暗统治的领域，最为庞大的势力就是蟑螂家族和老鼠家族。如果你身手不错，那么恭喜，你可以时常加餐了。毕竟你们懂的，这些可爱的小生物营养价值非常高。”

围观群众大多是贫民，十分明白这两者的免费和鲜美。

咕咚，咕咚。

不停有吞咽口水的声音，显然，这唤起了他们美好的回忆。

“一个死刑犯，领取一件粗糙又脆弱的囚服，走进黑暗的牢笼，在稀薄的米汤和老鼠蟑螂的滋养下，一直等到行刑那天咽气……这是你们预想中坐牢的流程么？”

难道不是吗？众人奇怪地看他。

接着，他们又激动起来，隐隐有种预感。

来了来了！他要讲到那些监狱里不为人知的秘辛了！

“死囚不是什么都不做的废物，尽管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等死。”

“但在死亡之前还有那么长时间，还有那么多的价值可以发挥。”

迎着一双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年轻人的嗓音安抚般柔和。

“你的狱友会用亲身经历告诉你，死囚的眼睛、毛发、皮肤、身体……甚至是粪便都很珍贵，大有用处，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富有价值。”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血液，以及骨髓、灵魂。我们都是魔法师的后代，再平庸的普通人，血脉里也潜藏着构成魔法天赋的天赋之源。身处末法时代，那些贵族的实力却远比魔力充盈时期厉害，奥秘就在于此。”

“——人间即是牢狱，我们就是那些贵族吞食的老鼠虫蚁。”

哗啦！

如同热油滚进了冷水，人群轰然炸开了！

他们嘈杂地叫嚷，台下一片混乱。

“胡说！这、这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除了那些贵族，现在哪儿还有活到四十岁的人呢？都抽血抽死啦！”

“哈哈哈，可笑的是那些神使居然说，都是因为他们触怒了上帝，这才招来了神罚。”

“你们没发现吗？收尸人越来越多了。每天清晨都会清理出大片尸体，那些尸体瘦巴巴的，浑身都是发黑的针孔，看起来已经完全没个人样了，跟干枯发霉的海绵没区别！”

“不必为他们感到痛心，那也是我们的结局。”

“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们想活着都是一种错吗？”

“他妈的，真想一拳干爆这个世界！”

乱了。

一切都乱套了。

行刑官意识到自己不能再鬼鬼祟祟偷听了，重重咳嗽一声，扯开嗓门吼道：“都给我安静！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行刑场！不是菜市场！”

相里亭听得想笑，也确实笑了出来。

夕阳溶进他灿金的眼眸，泛出蜜一样的色泽。

行刑官快要气死了，咬牙切齿：“瞧瞧，这都是你惹出来的乱子，你居然还敢笑？”

相里亭故作惊讶：“你是在唤醒一个疯子的良知吗？”

我真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把他叫醒！他想睡就让他睡到死啊！

行刑官深呼吸几次，总算自己把自己给哄好了，他腾出右手一把抽出表链，“咔哒”弹开怀表，气势磅礴地一声大吼：

“求求你们！都别吵了！马上行刑了！！”

对呀，我是来看行刑的。

众人这才肯安静下来，但当他们仰起头，目光触及那个银发金眸、囚裤破洞的年轻人时，又不淡定了。

风吹过眼睛，早已被麻木填充的人们竟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这哪里是疯子，分明是勇士！

“不准行刑！”他们振臂高呼，热锅炸开一般沸腾起来，“你了解监狱吗？他走了你能给我们讲吗？你不能！”

行刑官：“……”

他垮着张椭圆脸，几乎被一种深深的疲惫击倒。

相里亭脑袋凑过来，金眸定定注视他，神秘低语：“看见了吧？”

“什么？”

“我的人格魅力。”

“……”

“还有我的风采、才华、见识、品格、智慧……唉，有些东西终究是藏不住的。”

……

终于要上刑了。

行刑官费心又费力，摆正年轻人的脑袋，手汗津津地贴附回后背。

工作即将完成，行刑官本该感觉到踏实，然而现实正相反，他心脏像被挖去了一块，空落落的。

气氛沉闷，台下死一般寂静，刚才的喧闹仿若幻觉。

叫嚷的声音再大，局面也无法改变，不是吗？他们心里边清楚，只是不愿意接受。

台上，行刑官塞回怀表，凝重而又严肃，无声默数时间。

十四，十三。

十，九，八……

行刑官有些呼吸不过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拖曳出一道湿痕。

“啪嗒。”

汗水打在深灰的石台，行刑官闭了闭眼，接着倒数。

五。

四。

三……

相里亭也在心内默数，匀速的心跳声中，背后那只手开始发力。

他若有所思：应该快到了吧？

此时，他已经往前了许多，脚掌踏出台面，只有一点脚跟还与石台粘连着，环绕脖颈的绳索收紧，窒息如附骨之蛆缠绕上来。

往前一寸就是深渊。

只需要身后的人推出一点点力气，便会万劫不复。

相里亭垂下眼眸，睫毛像安静的鸦羽，没有一丝颤动。

台下的人费力地顶着日光注视，那双溢彩流金的眼睛也正凝视他们。

他们越发近了。

忽然。

“停——”

达达的马蹄声响起，鞭子噼啪打在地上，蛮横地轰散人群。

“暂停行刑！”一名光芒骑士利落翻身，下了形似独角兽的长角马。

“传达国王圣意，圣血日将近，为彰显国王仁德，免除罪犯相里亭死罪，押回监狱等待后续处置！”

“将人押回去吧。”

重新关回轮式刑车，相里亭被解了绳索，发红的脖颈上却还套着一个闪烁金属光泽的圈套。

有人说过：魔法师一旦戴上了魔法抑制项圈，就会像小动物般没有威胁。

相里亭站在木栅栏围成的车内，笑着朝外边的人群招了招手：“再会了，各位。”

“再会，愿神明保佑你。”人们朝他挥手，不舍而又哀伤。

行刑前几秒，把死刑犯从刑场上提回去，是国王百玩不腻的老把戏。

明明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君，偏偏要搞宽容赦免那一套。

但是赦免人死罪之后呢？在那不见天光的监狱里边，罪犯往往会迎来更加残酷的下场。

没人能从里边逃出来，从来没有。

他们不认为有再会，而相里亭的再会，其实是留步的意思。

大多数人离开，却还有几十个人紧跟刑车，护送相里亭回去。

光芒骑士眉头一竖，张嘴想把人撵走，扫了一眼浩浩荡荡的人群，又悻悻闭紧嘴巴。

骑士一拽缰绳，气哼哼地加快速度。

人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围住刑车，朝皇家第一监狱前进。

他们一路走，一边往刑车里抛了几朵小花和花环，像在追随什么凯旋归来的大英雄。

他们喜气洋洋地放声高歌，衣衫褴褛的小孩子一边蹦跳，一边拍手打节拍。

“在我的心灵深处

孕育着尊严与光明的萌芽

但是它在可怕的黑暗中昏昏欲睡

无边无际，不知何时清醒而升发

请你用自己的目光拨开我智慧上的朦胧

我的心肝啊，我知道你将使我的大业重成

我将如同巨人一般崛起……”【1】

白毛年轻人戴上一顶最漂亮的花环，随着悠扬的歌声，脑袋一点一晃地应和。

骑士瘫着一张脸听，要不是他辨认出歌词都是什么，完全听不出这一群人唱的什么歌。

浩浩荡荡几十个人，没一个人在调上！

欢快的歌曲唱完，余音仍然在骑士的脑海里出林野猪一般乱撞。

相里亭笑眯眯地再一次挥手：“各位，就送到这里吧。”

这次，人终于散了个干净。

骑士松了口气，他整颗脑袋瓜嗡嗡作响，决心要教训几句，转头一看，罪犯早已贵族老爷似的摊开手脚，呼呼大睡起来。

花瓣从那张俊秀的脸庞滑落，随着他逐渐均匀的呼吸轻颤。

……

牢房301，老地方。

清瘦的身形一闪而过，相里亭被踢了一脚，趔趄着跌进暗沉的牢房。

一个满头红毛的青年赶忙扶住他，瞪向外边的狱卒，张口就俩字：“我草！”

“没长手啊？”

锈迹斑驳的大铁门上锁，狱卒冷笑出声，满怀恶意的视线顺着铁栅栏缝隙投进去。

“小杂种。”

“长没长手，等你们活着出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上了绞刑架的罪犯不一定会死，但是被国王赦免后回到监狱的幸运儿，没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狱卒呵了一声，拿成串的钥匙砸铁栅栏。

哐啷哐啷的响声在牢房震荡，回响。

“明天就是圣血日了，好好享受最后的时间吧，哈哈哈哈哈！”

狱卒大笑着离开了，红毛又惊又怒，扶着相里亭的手也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对面，染着紫毛的少女面色古怪，深吸了一口气说：“戴维，你先把‘神明’放开吧，他又快睡着了。”

戴维睁大眼睛，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感叹号砸中脑袋，低头一瞧，正和相里亭睡意朦胧的金眸对上。

相里亭眼皮要闭不闭，从鼻腔里发出单音：“嗯？”

戴维：“……噢。”

红毛青年讪讪松了手。

相里亭没骨头似的靠住墙，歪头抵住墙面，慢吞吞打了个哈欠：“不好意思啊，贫血，太困了。”

戴维挠了挠头：“这样啊，要不神明你靠着我再睡一会儿？”

相里亭强打起点精神，朝他那边靠近。

紫毛少女贝西把戴维往后一扯，又将相里亭的脑袋按回去。

身为几人里稀有的正经人，贝西分外头痛：“我们先谈点正事吧。明天就是圣血日了，听狱卒的意思，那些混蛋肯定不会放过你。你已经被抽了很多次血，说不定下一次就是骨髓，就像隔壁牢房的那位一样。”

牢房里边，染着七彩头发的杀马特们也跟着点头，墙头草迎风摇晃：“对啊神明，先想想怎么办吧。”

别误会。

原主当然不是神明，只是他在这些葬爱家族的杀马特中代号叫“葬爱、神明”。

没错，在这片黑暗领域，除了老鼠家族、蟑螂家族还有其他势力。

葬爱家族便是其中一支，专收遭遇贵族迫害、追求自由人格、造型不同常人的年轻学生。

同在一个牢房，原主顶着一头白毛，很顺利地融入了他们，凭智慧混成了葬爱家族狱中分队的队长，和杀马特们彼此帮扶着度过了两个月。

在原剧情中，这些年轻人和原主同一个结局，死得血腥而破碎，极其凄惨。

短短几秒，相里亭重温了一遍相关的剧情，杀马特们也像面对鸟妈妈嗷嗷待哺的小鸟，叽叽喳喳说了一大通：

“神明，那份绞刑名单你看了吗？明天就到贝西和戴维了。”

“神明，那些混蛋肯定在激烈商讨，从你那抽走的骨髓和灵魂该怎么瓜分，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神明，监狱这边守卫太森严了，外边的族人递消息说很难突破进来。他们今天也去行刑场了，神明你看见他们了吗？”

“神明你说句话啊神明！”

相里亭已经又靠了回去，神态依旧懒洋洋的，他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耳朵，末了才在一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开口。

“我已经有办法了。”

“什么办法？”

黑暗里，杀马特们眼睛比灯泡还亮。

相里亭将花环取下来，拿在手里低眉摆弄，他笑了声：“简单啊，我带你们出去。”

等那名狱卒提着钥匙串，从其他牢房转悠回来时，迎接他的便是空荡荡的牢房。

狱卒脸压在铁栅栏上，眼睛都快要瞪出来：

“天呐！还真跑出去了？！”

狱卒火急火燎汇报给了长官，监狱长带着一群人赶来，用钥匙打开紧锁的牢门。

他们检查一番，没有窗户，没有地洞，没有管道，没有遗失钥匙，没有换锁撬锁痕迹。

那些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杀马特也没有使用隐身魔法，是真的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了吧。

他们坚信，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活着出去。

监狱长不紧不慢，甚至可以说是兴味盎然地站在原地扫视整座牢房，很快捕捉到一角白影。

他上前，拾起地上的那页纸。

皇家第一监狱测评

食宿水平：★（不能再多了）

房间价格：★★（凭本事白嫖，凭什么给）

文化氛围：★★★（同窗们都很可爱呢）

风险指数：★★★★（真是抱歉，我就是你们要承担的风险）

交通便利：★★★★★（世界上还有比这里更畅通无阻的地方吗？）

——你尊贵的客人，葬爱、神明

屑屑的语气穿透白纸，嚣张地扑了人一脸。

监狱长笑容消失，面无表情在纸上攥出一个大洞。

“联系光芒骑士团，追杀逃犯，生死不论！”

【1】节选自《美丽的天使》by古铁雷斯·纳赫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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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赦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