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的住宿区倒是同人间大差不差,但界限清晰,泾渭分明,时代特征鲜明。穿过题有“梦死还生”四个大字的圆拱形大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矮屋,一砖一石砌成墙,一木一瓦垒成顶,庭院深深,作庙翼翼。不少房屋前都贴有门牌,用赤红得泛着血色的颜料写着:“某某地某某某之屋,某某几年死,寻同死之至亲好友。”当然,也有死后实在是不想再见熟人的,就贴上“生鬼勿近,死人勿扰”简简单单八个大字。四周还有不少的鬼造“自然”风景,杨柳岸,花树坛,小桥流水鬼屋,竟给人莫名的和谐之感。
越往前走,楼栋开始逐渐垒高。沈希情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这短短数十分钟、数十公里,就见证了几千年的历史变迁。原来人间的千年时空,沧海桑田的鸿沟,在这里能相逢,能永恒,能静止,能具象化成一栋栋生活的房子,像电影中的一镜到底。
不过一会,数十层高楼栋的居民区就到了。一排排高楼井然有序,严阵以待,普通又亲切。
“到了,大家下车吧,自己根据住宿卡找楼栋和房间就行了,实在找不到的话,各个楼栋都设有事务处,大家可以去问事务处的主事。”
沈希情照着住宿卡好容易找到了房间。
目前来看,这天府什么都好,就是为什么没有电梯?!害的她一个整天坐电脑桌前、八百年不跑八百、严重缺乏身体锻炼的社畜女一死之后怒爬十三楼!
“91……”沈希情甚至对了好几遍房号,才一边叉着腰大喘着气,一边抖着手开门。
感觉脑中充血,头晕眼花之下,她似乎是回到了死的那一刻,拿着卡刷了好几遍都没能把门刷开。
这卡感应效能真不行。
“需要帮忙吗?”
眼前的门打开了,先闯入沈希情视线的是一只指节细长,骨节分明的手,似有若无地想要伸出来帮忙拖住她随时要往下倒的身躯。但它的主人又像陡然意识到不妥,及时刹住了。沈希情顺着这只手将视线往上移,仰起头细细打量着这张面容清俊、眸光细闪的脸。
那双眼睛里像映着宇宙星辰,又像藏着苦海深渊。
“没事,谢谢你。”
沈希情顺嘴回道。一句话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
“等等,你怎么进来的?”
“刷卡进的。”对方的眼神也同样在沈希情脸上描摹,说话中一瞬停留在沈希情手中的房卡上。“和你一样。”
“这不是1491吗?”
“这是1391,你的在楼上,同样的位置。”
这句话无异于惊雷,在沈希情脑中彻底炸开了锅,炸的沈希情一倒不起。
人死都死了,还要什么面子。
沈希情干脆在门口盘腿坐下了,一副看似“立地成佛”实则盘霸王地之态。
“不好意思啊,我先坐这歇一会,你先进去吧,不用管我。”沈希情这话说的是真情实意,但话落在对方耳朵里就不是一回事了。按照活着时的人情世故,别人倒你门前了,你哪能真不管,说什么也得把人家请进屋去喝杯水的吧。
因此——
“你要不进来休息吧。”
沈希情猛一抬头,正好对上对方的目光,似躲非躲,很难评说。
这该不会是心虚了吧。
哪有初次见面就邀鬼共处一室的。
虽说在天府搞诈骗是要叛重刑的,但她初来乍到,什么明规矩潜规则都没弄清楚,各个鬼之间丝毫不知底细,按照为人时的警惕意识,自然是鬼身安全最要紧不过。
沈希情深思熟虑下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不用了,我这样挺好的。”
对方似乎还想在说些什么,犹疑之后却点点了头,随即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沈希情:……
沈希情静静坐在门前,脑中却飞速复盘着刚才的一切。
出师不利啊,刚来就丢了个大脸。他会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大病啊。
算了,还是赶紧逃吧。
正起身打算离开,门就又打开了。
“你好,我叫沈相延。认识一下吧。”几个字眼蹦的堪比人工智能。
“你也姓沈啊。挺巧的,我也是,我叫沈希情。”沈希情压根没想到对方还能特意开门做个自我介绍,好像忘了进行什么必要流程的主持人,又回来突兀生硬地重新提一次。
“沈希情,你好。”沈相延细细咀嚼了一下这几个字,“希望和真情,很美好的名字。”
他笑道。
“谢谢你啊,你的名字也很好听,有什么寓意吗?”其实沈希情不是很想知道,她只觉得周围的空气里充满了僵硬的尴尬。
“是我很喜欢的一句诗,离骚里面的。”沈相延认真解释道。“‘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
“哦……好。真不错啊哈哈。”
“你要上去了是吗?我送你吧。”说着他就打算跨出门框顺势带上门。
“不用不用,我已经歇好了,自己能走。”沈希情连忙伸出双手拦住对方,一溜烟就跑走了。
鬼都是这么热情的吗?!
哦不对,除了她之外的鬼都是这么热情的吗?!
只可惜沈希情从来都是一个不善于拒绝别人的请求,却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的人。她心思敏感又单纯,总害怕给人添麻烦,害怕别人带有恶意的语言暴力。说她为人老实也好,性格懦弱也罢,但这短暂的二十五年人生都这么过去了,可能为数不多的反抗和拒绝,就是自己的婚姻。
沈希情突然就为自己感到很悲哀。做人做成这样,做鬼还要这样吗?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躺在椅子上,回想这25年里尚称得上清晰的反抗和冲突。
初中时学校里有个同学被欺负,书包被扔进喷泉的池子里,她恰好路过,怒火中烧之下上去把一群人都骂了一顿,若不是实力不允许,打不过,她气得甚至想动手。
结果就是她成功转移了对方的火力,被对面几个人一言一语、一唱一和,气到委屈地边哭边反击。
大学时做小组作业,大家分工把作业做完了,室友问作为组长的她能不能在交作业的时候顺便加上她的名字。很无理的要求,她细想了一下,当时好像回的是:“作业不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没有权力给你开后门。”
工作之后,每天累得半死不活,精力几乎要被压榨干,她也没敢多说过一句。只有在妈妈生日那天顶撞了领导:“我妈妈生日要过完了。你难道没有妈妈吗?你没有给你妈妈过过生日吗?”
毕业之后父母就开启了催婚模式,她烦不胜烦又无力抵抗,只能逃避和他们的见面。但沈希情怎么也不会想到,过生日只是个幌子,所谓的想念也是虚无,只有那个日复一日、无解无终的话题,成为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在躺椅上闭上眼、意识逐渐昏沉的那一刻,沈希情就什么都不想了,脑子里只剩下一句——原来鬼也会睡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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