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希情睁开眼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天府没有昼夜阴晴，只有黯淡的、不知道从哪条缝里透进来的人间的光，勉强让这个异世界能够视物，能够看清彼此的眼睛。
所以在这里，每隔两米就会有一盏鬼灯立着。一簇簇鬼灯聚成晚空中天上的星河，你倒辨不清这是人间还是无间，只会觉得，原来鬼魅之地也有万家灯火。
有人情的地方就有烟火，即使是鬼，也尚有人情。
沈希情习惯性眨了几下眼，伸出手到处摸了摸，什么都没摸着。她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手机留在了那辆废车里，估计也只剩残骸了。
没有时间，没有方向，没有可以让人牵挂的一切。
原来逃离了人间是这种感觉。
沈希情坐起身来，环顾着四周。安静，整洁，空白，没有一点生活的味道。
她突然开始想念自己那个乱糟糟的小窝了。
于是她又想，回去看看吧，也是时候了。
债业清单上面有写道，如果债主尚在人世或者有其他必要需求，可以去向天府外联部提交暂回人间的申请。
桌几上平摊放着一本天府汉区地图。前几页是大概的俯瞰图，后面则是精确细致的具体路线图，甚至连各种标志性建筑都标得清清楚楚。
沈希情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已经活过一世的老祖宗的智慧，将天府的管理系统和服务机制建设得既贴心又完备。
沈希情随便找了个能挎肩上的袋子，装上地图和房卡就出门了。结果刚下了一层的楼梯就碰上了沈相延。
“你好。”
对方似乎并不意外碰到她，熟络且自然地同她打招呼。
但沈希情就没有这么自然了。
“哈哈，好巧啊。”
“是很巧。”
“你也出门有事？”
“嗯。一起吧。”沈相延看了看她肩上的包。
一起？你都不知道和我顺不顺路，怎么就一起了？
“我是要回人间的。”
“嗯。我也是。”
“我还没申请呢，得先去外联部走一趟。”
“好巧。我也是。”停顿两秒，他又缓缓道：“我也是初来乍到的新鬼，这天府的什么规矩和流程我都不熟悉。我也不知道外联部怎么走，你知道是吗？能顺便带我过去吗？我应该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沈希情：“……”
行吧。沈希情算是看出来了，这只鬼八成就是故意的。
“哈哈，当然不会。那走吧。”
“不好意思啊，第一次死，没什么经验。”他双眼直视着沈希情，笑容浅浅溢着，似侃笑，又似真诚。“真的很感谢你。”
沈希情：“……”
不过一会——
“到底走哪边啊，怎么所有建筑都长一样的，这让鬼怎么看啊。”沈希情把地图高举过头顶，细细对着鬼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府内有人当众做法，妄图在鬼的地盘上挑衅撒野。
天府为什么没有导航……
沈相延勾了勾嘴角，微微抬起手从她手中抽出了地图。
“跟我走吧。”
沈相延明显比沈希情要轻车熟路得多，两鬼稍稍拐了几道弯，过了几条街，爬了几个坡，过了几座桥，眼看就要到了。
沈希情：？
“你真的没有去过吗？我怎么感觉你比回你家还熟呢。”
沈相延脚步微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转过头看了眼沈希情，觉得她应当并未注意到，在心底松了口气，若无其事道：“你跟我回过我家？”
沈希情：“……”
她到底是为什么要答应和这个人，哦不，这只鬼同行？！
沈希情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
“你不会是要把我拐哪里去吧。我不值钱的哦。”
“我不拐你。”沈相延说着又瞟了一眼沈希情，被她精准地捕捉到，瞟了回去。
他轻笑一声：“但人和鬼的价值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
沈希情微顿，她倒真的是想直接哂笑出声了：“谁说的。你没有遇到过吧。”她看着前方的路，明明就要到了，已经依稀可见“外联部”挂牌上的几个字了，但她丝毫没有顺畅的感觉，只觉得越来越苦涩。“十几万的彩礼就可以把养了二十五年的女儿给卖了。”
一旁的沈相延突然停下脚步不走了。
沈希情也随之停下来。
沉默几秒后，她道：“抱歉。”沈希情也不是要故意勾起对方的歉意的，她有点想回到几秒前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好端端地又提这破事干嘛。
人家也是好心啊。
多好的聊天氛围就这么给搅没了。
他也觉得我很扫兴吧。
“你没有错，不用抱歉。”沈相延用那双好似天生专注的眼睛看着她，闪烁着破碎和凝合，“但我很意外，我们才认识不到三个小时。你能和我说这些真心话，我很高兴。”
他说完眨了眨眼，眼里蒙上一层模糊的雾感，看不清那对专注的眼神了。“很久没有人和我说这么多话了。”鬼灯照的他的耳尖、脖颈一片赤红，“认识你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所以，我们能正式交个朋友吗？”
朋友。
沈希情细细回想了一下，她好像也很久没有交过朋友了，还把很多朋友都弄丢了。
没想到做鬼了还能交上新朋友。
那些所谓的警惕心，羞耻心，突然就被一扫而空了。
都说死亡是最可怕的事情。但我已经经历过了，我也没想到我的灵魂能在另一个世界残存。好像死亡也并不可怕。
都说鬼魅恐怖如斯。可我在这里遇到的他们，明明才像真正的人。真诚的，纯粹的，温良的，更贴近于造物主最初造人的意图。
所以鬼理应无所畏惧，无所忧虑，无所桎梏。
我更加没有必要用所谓的过去来折磨自己。
“好啊。”她笑道。
这一路再也没有苦涩了，没有任何障碍地铺向终点。
外联部有一栋专门的大楼，门庭若市，鬼来鬼往。各式各样的鬼出了进，进了出。
挂着硕大金牌的外联部大门旁，还弱弱地挤着个小门，门顶上只贴着一张写有“来财部”的红底纸，弱弱飘动着，和它可罗雀的门口一样凄凉。
沈希情：“……”
这名字莫非是哪个飞升成了神仙的鬼想出来的？
两鬼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那来财部走去。
只见屋内堆满了纸钱、花灯一类的物品，最里面的窗边拉了张躺椅，上面躺了个翘着二郎腿、面盖一坨纸钱的大爷。
“哟嘿，天大的稀奇事啊。这一下来了两个小年轻，郎貌女貌，赏心悦目啊，俺这小旮旯蓬荜生辉哦……”大爷许是听见动静，一下子坐起身，纸钱铺满了一地。“两位芳名贵姓哈，是要取纸钱，还是要取花灯啊。”
“老爷爷，我们就是过来看看的，不取什么。”沈希情干笑道。“这里为什么叫来财部啊。”
“这样啊，还以为俺这行有救了咯。”大爷又躺了回去，还想把地上那把纸钱抓起来往脸上盖回去，抓两下又滑溜溜地掉了，干脆一把空手蒙上眼睛。“俺就叫来财。”
沈希情：“哇哦。”
“那您这里是干什么的啊。”
“送信念。”大爷又把手拿掉，“外联部搞的那什么垃圾托梦系统中看不中用的，人上了年纪咋会用啊，还一老搞些错的哦。之前一个大姐去搞那玩意，出来边哭边说给她托错了，里边的人压根不认识她……”
沈相延眼眸垂下，略微思索道：“托梦系统运行了几千年了，不会出错的。是那人有意不想认出她吧。”
“是的咯，何苦呢。”大爷叹道，“死都死了咯，就不要把那些个什么希望寄托到人的身上，咱得自己给自己希望。”
“所以这里是……”
“人死了之后啊，亲人给烧的纸钱，放的花灯啊，其实都过不来。但是俺不告诉他们，嘿嘿。”大爷咧着嘴笑道，“俺看你俩老实才跟你们这两个小娃娃讲的噻。”
“俺干这一行快有八百年了咯。碰到好些个上了年纪的爷爷婆婆的，过来找俺，要他们亲人给他们烧的东西。俺呢，就装模作样问他们噻，‘你叫啥名啊，俺给你找找哦’。其实哪有啊，都是俺自己做的。”
“但是他们走的时候都好高兴哦，还有的会坐下来跟俺讲讲他们活着时候的事。”
“外面的鬼灯看到了噻，他们都说是人间的孔明灯飘过来的哦，其实也是俺们自己做的。”
沈希情不自觉地就笑了，“那是很温暖的说法。”
“温暖个鬼头哦，做的累死俺们喽。这个破天府哦，说是要省些资源，把俺这个来财部门跟外联部挤到一起，这个犄角旮旯的，又小又偏，哪个注意得到哦。”
“哈哈，那我们跟您还是挺有缘哈。”
沈相延微勾了嘴角。
沈希情环顾四周：“您这里就您一个人吗？”
“以前还是很有几个滴，后来干不下去了都转走咯，还有些投胎去咯。”他的眼神忽然就沉静下来，“搞得俺也有点想去投胎了哦。”
屋子里陡然静下来了，一阵沉默。
“但是俺不走，俺走了这个地方就没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