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破绽

江楚禾知道他疯,可也没想到他能疯成这样!

她见廖庆持刀朝自己扑过来时,第一反应便是赶紧闪开,奈何旁边那两位行刑的小衙役当真是眼疾手快,不过眨眼工夫就又将她摁住,连偏个身子的机会都不给她留。

江楚禾眼看刀尖就这么刺向自己,却还是不肯就范。

她决定在关键时刻拼上一把。

既然受伤在所难免,不如自己挑一个不算打紧的位置。

如此想着,她在那把匕首捅过来时,用尽全力抬起双手,以拶指将将抵挡一下,算是勉强破解了廖庆的招式。

可他哪里会轻易放弃,慌乱中又是一击,江楚禾来不及闪躲,最终还是伤在了左手小臂。

“呵,坊间都传江娘子勇武过人,巾帼不让须眉,轻易便能制服那五大三粗的李全,我本还不信。如今看来,竟是我小瞧了你。”

廖庆终于得手,心头可算是舒坦一些,手中把玩着那柄刚见过血的匕首,阴阳怪气地念叨着。

鲜血顺着江楚禾的小臂缓缓流下,她又累又饿,如今还负了伤,实在是没有心思再跟这个疯子纠缠,便任由他在那自说自话。

“我可告诉你,别以为闭口不言就能万事大吉。方才我见你身手好得很,想必也确实有能耐害死那船夫,这便着人替你写供状,你可千万要留一口气……签字画押……”

说着,他拿起匕首沿江楚禾的脸颊慢慢划过。

“啧……别说,你虽然脾气暴躁了些,但这模样倒还真是水灵。如今我已废了你的手,若是再划花你这张脸,嘿嘿,你说……你这娘们是不是就彻底没人要了啊?”

江楚禾一言不发,只是瞪着一双杏眼狠狠地看着他。

眼看刀尖就要戳进她的面颊,刑室的门突然被人大力推开。

“廖庆!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闻言大惊,赶忙丢下手中的刀具。

刘亢怒气冲冲地进来,劈头就骂:“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便用刑,不要随便用刑!你怎的就不听?这衙门里见血太多,阴气太盛,是会折损你我阳寿的!”

说着,他挥了挥手,身旁衙役立即会意,扯出一段布料便把江楚禾小臂上的割伤包了起来。

廖庆则一改方才的那副嘴脸,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回道:“刘少府息怒,都怪这娘们嘴硬得很,小的不得已才上了些手段,绝非滥用私刑。”

刘亢轻哼一声,倒也没再追究。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掩了掩口鼻,一脸嫌恶地瞥了眼江楚禾,吩咐道:“先把这娘们扔牢房里去。”

左右两名衙役早就知道这位爷迷信得很,虽任职县尉,可整个衙门里就属他最见不得死伤晦气,眼下得了令,便手脚麻利地把江楚禾手上的拶指取了下来,一人一边架着她,将人拖出去。

刘亢见四下已无外人,这才示意廖庆近前说话,两人神神秘秘地嘀咕半天,不知是在打什么算盘。

待江楚禾缓过劲来,她已在牢房的稻草上瘫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手臂上的伤口不算严重,眼下已不再流血,但十指的肿痛却愈发明显,若再不处理,怕是真要落下病根。

她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撑起身体,缓慢挪动到牢房角落,倚着墙壁在怀里胡乱掏着。

临出门时,她特意带了瓶消肿止痛的药膏,虽不如仔细行针后再上药来得有效,但起码还能稍作缓解,若是三五日后能从这里出去,再好好医治应当也是不迟。

可如果出不去……

那这手废不废的也无所谓了吧。

江楚禾捧着药膏,用红肿的十指捣鼓半天,却始终没能掀开那小小的瓷瓶盖。

她不免有些泄气地念叨着:“真如猪脚一般!”

咦……

猪脚?

啃……

猪脚?

啃?

她脑中灵光一闪,舔了舔下唇的血痕,张嘴就将那枚破盖子叼了下来。

终于抹上冰冰凉凉的药膏,江楚禾发出一阵满意的长叹。

今天可算是有件称心如意的事儿了。

她将这一整天的经历从头捋了一遍,从大早上出门躲人遇到赖延,到想回去留人却扑了个空,然后又莫名其妙被逮进衙门……

桩桩件件就没有顺心过!

真是追悔莫及!

早知如此,今晨不如就留在医馆等那人醒来,好歹自己被官差抓走后他还能帮衬一把,如今指望宋福那孩子,还能有什么救?

江楚禾想到此处,又自嘲一笑。

自己何时养成这般依赖人的性子了?

都怪那人总是给她一种“可以依靠”的错觉,害她生出这么些莫名其妙的情绪。

说到底,他们现在又能算是个什么关系呢?

*

“什么关系……”

司徒靖和那双又黑又圆的牛眼睛对视片刻,心虚地挪开视线。

“我说愣头青……哦不……郎君!”牛万金刚刚才在宋福的“诚恳建议”下不情不愿地改了口,话到嘴边还有些生疏,“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又不肯说自己同江娘子是啥关系,我怎么敢跟你搭伙去管江娘子的事情?万一你要对她不利,那我岂不是好心做了坏事?”

“她……日前才救过我的性命,此事阿福也知晓,我定不会害她的,请牛阿兄放心。”

“嘁……”

牛万金瞥一眼尚在炉灶旁忙活着的宋福,后者正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弄些吃食”。

“我说,被江娘子救过算是什么稀罕事情?这弋陵县城里被她救过的人起码得有百十来个,不瞒你说,我跟宋福都是两年前宁州大疫时让她给捡回的命。”

司徒靖垂首沉默。

是了,自己不过就是她出于医者仁心顺手捡回的一条命。

有什么稀罕?

又哪来的立场去插手她的事情?

他越发觉得怀中荷囊里包裹着的那对同心佩烫得厉害,直烧得他心口发疼。

但若是按宋福提议的那样,修书一封请“药王谷”少谷主回来主持大局……

宁、郾两州虽然相邻,可自弋陵出发到郾州境内单程也需七、八日,就算飞鸽传书后那边即刻动身,待少谷主亲临此地,恐怕也得要近十日的时间。

如今江楚禾身陷囹圄,每一刻都是折磨,断不能如此拖延。

他轻叹一口气,对牛万金道:“若是我说……她的父亲曾将她托付于我呢?”

哈?这可是个新鲜事儿!

牛万金上下打量着对方,眼里净是怀疑。

他与江楚禾结识已有两年,可从没听她说过爹娘的事,还当江娘子同他和宋福一样,是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呢!

“真的假的……你可别唬我!”

“我可以项上人头担保。”

这话说的……

牛万金回忆起方才这人执伞袭来的模样,不由打起寒战。

你那颗漂亮脑袋,我可没本事取!

他将杯中剩茶一饮而尽,一边嚼着宋福刚端上来的鸡腿,一边含含糊糊地问道:“那你说吧,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想见见死者。”

你想见啥玩意?

牛万金险些将鸡腿掉在桌上。

“怎么,不方便?”

“倒也不是……”

县衙之中原本应有专门存放尸体的地方,可县尉刘亢担心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影响衙门的风水,特意让牛万金在义庄中辟出一部分屋子用作县衙的停尸房,一应事项都由他这个仵作全权负责,自然是方便得很。

只是……

“你……看他干啥?”

“验尸。”

愣头青居然敢质疑老子的手艺?

眼见牛眼睛刚瞪起来,司徒靖又补充了一句:“我有一猜想尚需验证,还请牛阿兄行个方便。”

说着,他起身向牛万金恭敬地行了个礼。

“行吧……”牛万金恶狠狠地咬了口鸡腿肉。

他瞧愣头青是越发不顺眼了。

这人一脸无悲无喜四大皆空,可偏偏三两句话就能轻易惹毛自己,待他试图反击时,那人滴水不漏的回应又让他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

真是分外不爽!

他猛嚼两口,将嘴里的鸡肉囫囵吞下,还不忘再讨些口头便宜:“我说你会验尸吗?这可不是能随便瞎糊弄的事情!”

听他如此质疑,司徒靖却丝毫不恼,而是微微颔首,谦虚答道:“略知一二。”

直到将人带回义庄,牛万金还对这个回答将信将疑。

他能这么想,倒并非是因仵作一行的门道有多么高深,主要还是这营生向来遭人嫌弃,没有什么外人愿意沾染,多半要靠仵作之家代代传承,久而久之便成了父传子的家学手艺,一般人还真没机会接触。

要不是当年牛万金在街上打滚时稀里糊涂地被那老仵作捡回家,怕也没机会端起这个饭碗。

因此,当初江娘子露这一手的时候他可是好生吃惊了一把。

他眼睁睁看着司徒靖将李全的尸首来回检查一遍,也不知有没有验出什么端倪。

“喂!你究竟会不会?我可警告你,别随便挑战老子吃饭的本事啊!”

司徒靖抬头看了眼正在一边盘腿蒸醋,活像是个监工的牛万金,像没听出他言语中的挑衅一般,语气平淡地回复:“死者男,年约二十五,身长约七尺七寸。”

监工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死者嘴部张开,口舌外伸,气道残留些许粘稠物,颈部有黑紫色勒痕,下.身……”司徒靖撩起李全的衣裤看了一眼,又蹙着眉默默放下,“残留部分……排泄物。”

牛万金见他似乎难掩不适,终于有些扳回一城的得意,忍不住嘿嘿一笑。

他却全无羞恼之意,转头继续言道:“死者虽自水中打捞而出,但并无溺毙症状,应是被人勒死后抛尸江中,死亡时间约在正月十八亥时到子时之间。”

司徒靖想起他曾听宋福说过,江楚禾自上元节的次日起便因花神会商户遴选而在县衙指定的客栈中居住,直到正月十九亥时才离开。

在宁州,二月十二的花朝节是除正旦外最盛大的节日,又因恰逢春光明媚、百花竞放,于“花都”弋陵也是绝佳的宣传良机,因而本地每三年都会在当日举办一次花神会,届时将有不少外地商队与游客前来捧场,甚至还会有南洋诸国商人慕名而来凑个热闹。

宁州刺史陶晋早先就特意上过奏疏,称“为扬我国威,在对花神会大肆操办的同时还要严审参会商户的资质,并将入围者集中管理以教授规矩”。

在此期间既是封闭管理,应均有专人看守,她显然并无作案时机。

而且死者李全体格壮硕,江楚禾虽会些功夫,但能制住他一时便罢,一旦露出杀意,李全必定拼死反抗,在两人力量的悬殊对比之下,要想得手恐怕并不容易。

何况,她身为女医应当有不少更隐蔽的杀人手段,怎可能选择勒死对方这般费劲又显眼的行凶方式?

司徒靖想,此案有如此大的破绽,若牛万金据实填了验状,便是再糊涂的官差也该看得出江楚禾并无嫌疑。

除非……

注:

花朝节的日期因时代、地域的不同而有农历二月二日、十二日、十五日等多种说法,本文取二月十二日作为这个架空世界的花朝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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