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万金见他半天没有动静,蹙着眉头不知是在想啥,忍不住嘴贱道:“喂!你这就吓傻了?”
闻言,司徒靖恍然回神,却未有一句辩白之辞。
他神色如常地继续:“死者生前曾与人搏斗,手臂留有淤青,而且……”
“而且什么?”
牛万金见他突然断句在此,料想对方也已发现其中的不同寻常,不禁抬了抬眉毛,背着手走到近前,一副上官巡视下属的姿态。
司徒靖见他走来,像是有心细究的样子,便抬手指着李全的手臂,道:“此处可见死者有肌肉萎缩的先兆,但他体格健壮,又以船工为业,按理说并不该身患此病。”
牛万金紧盯着他,满心欢喜地期盼着,最好下一句就能解开疑惑。
然而……
无视他期待的眼神,司徒靖躬身行礼,诚恳求教:“其中奥秘,我还未想明白,请牛阿兄指点。”
指点个屁!
牛万金一脸失望,转身坐回到蒸醋的桌子边,拍着大腿抱怨道:“我就是觉得这点不对劲,所以才想着去找江娘子问问,谁知……”
说到这事,司徒靖的脸色又难看不少。
牛万金就是再迟钝也已发现了,每当自己提起江娘子,愣头青那张臭得厉害的脸就会变得更骇人些。
他颇有眼色地换了个话题:“你之前不是说有个猜想需要验证,现在咋样?”
司徒靖没有回话,反问他道:“现下此案凶器可有确定?”
哈?这和我问你的事有关系么?
牛万金怔愣一下,但转念又想,横竖他别再计较自己跟江娘子的关系就行,毕竟江娘子可是千叮万嘱过,断不能将他俩忙活着的那件事说给旁人听。
他十分配合地用大拇指和食指虚虚圈出一个圆形,比划给司徒靖看,“大概是根这么粗的绳子,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呢!”
“那便对了。”司徒靖微微颔首。
啊?对什么对?
牛万金满脑门子疑问,可司徒靖却没有要与他详细解释的意思,反倒是同他拉扯起别的闲篇。
直到他口干舌燥地将人送出了义庄,又把自己抖落出去的县衙秘辛咀嚼回味一番,这才后知后觉地猛拍大腿。
愣头青不会是想劫狱吧?
当然,司徒靖还不至于劫狱,但他的确有去县衙牢狱里走上一遭的计划。
初春的夜里潮湿阴冷,江楚禾又多半受了刑,不知现下处境如何,还能不能熬得住……
想到此处,他的心都要揪成一团,连脚步也比平时快上许多。
他想,待完成接下来的几件要事,定要去见见那个令他朝思暮想,放心不下的人。
*
江楚禾是被狱卒用半个脏馒头给砸醒的。
按大梁律法的规定,诸州刑犯一般都关押在州府牢狱,只有尚未定案的嫌犯才会暂时收监在县衙牢狱中,是以此处规模并不算大。
狱中女犯本就寥寥,依律又要单独收容在女监之内,因此江楚禾此时虽身陷囹圄,但也算是得了把“独享广厦”的待遇,饥困交加之下便在这宽敞安静的牢房中睡了过去。
狱卒也是头一回见到能捱过刑讯,还在被收监后一觉睡到饭点儿的女囚,放饭时特意多瞧了一眼。
方才跟班房里那伙同僚吃饭闲扯时他曾听人说过,这位就是那个能当街同壮汉大战数个回合并成功将其擒拿,事后又与之约架将其杀害的“弋陵第一母夜叉”。
可是……
这小女娘分明长得娇俏甜美,此时又是刚刚睡醒,正睁着一双水杏大眼迷迷糊糊地朝外望着,看上去一点也不吓人嘛!
不过,下一瞬他就止住了这个以貌取人的愚蠢想法。
江楚禾发现那小狱卒在用探究的眼神偷偷瞧着自己,毫不留情地就瞪了回去,转头又恶狠狠地咬了口馒头,十分豪迈地咀嚼起来。
她到底尝过民间甘苦,同身在兴京时已大不一样。
如今的江楚禾最是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饿极了恐怕连泔水都咽得下。
待填饱肚子,她总算是恢复了一些精力,开始认真思考起自己当下的处境来。
为防止串供,县衙一般不允许亲友探视在押嫌犯,因此,除将审讯时几位官差的只言片语拼凑推敲之外,江楚禾很难有别的机会能对自己陷入的这场无妄之灾细细探查。
而就她目前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县尉刘亢还是捕头廖庆都像是对她的冤情毫不在意,一副急着草草结案的样子,让她不禁有种这俩人已对真凶身份心知肚明,却特意拿她这个冤大头给人顶罪的感觉。
江楚禾难掩悲哀地想,莫非这便是江氏族人的宿命吗?
忠直数十载,却敌不过几句似是而非的诬告。
不知当年在诏狱之中,她的家人们是否也曾酷刑加身、蒙屈受辱。
当她想到含冤遇难的族人,又立刻提起了精神。
她还没为他们讨回公道。
所以,她必须在这盘死局中寻一条生路。
江楚禾暗暗为自己打气。
甫一镇定下来,她的脑海中就突然冒出来一个人。
无论京中朝堂还是地方衙门,最要紧的关节大抵就是两处,一曰“刑名”,二曰“钱谷”;只要用好这两个位子上的人,头把交椅便能坐得轻松不少。
县令田庸显然深谙此道。
在这弋陵县衙中执掌“刑名”的是县尉刘亢,分管“钱谷”的是县丞屠牧,而衙门正中坐着的那位县太爷田庸则是两手一揣、啥也不顾,颇有几分“我无为,而民自化”的黄老智慧。
但若是危及自身利益,他当真还能如此任由手下做主?
按大梁律令的规定,寻常刑案虽然无须大理寺件件重审,但若有明显疑点,却难逃巡案御史的复查,一旦查实确有纰漏,不仅经办的捕头和县尉将被重责,对县令的失察之罪亦是处罚甚严,轻则降级、重则削官,乃至永不录用。
她记得上回同牛万金打边炉时曾听他说过一嘴,弋陵县令田庸是越州富商田氏出身。
田家虽有万贯家财但却是举族白身,可谓是富而不贵,憋屈的很。
自打十余年前建兴帝下诏恩准商户子弟参加科举后,田氏便铆足劲儿真金白银的供了许多年,可不但全族没考出一个秀才,反倒是陪读的书童名列二甲,气得族长急火攻心,险些叫停这桩替旁人做嫁衣的赔本买卖。
最后还是长老们出面,搬出田氏家族兴衰大计苦劝了数日,族长才应允继续往这无底洞里狠狠砸钱。
就这么一直赔本赔到前些年,不知是不是田家新给乡里捐的菩萨显了灵,年近不惑的田庸居然破天荒地开了窍,在殿试中顺利混了个“同进士出身”,又在穷乡僻壤的清水衙门里蹉跎了几年,这才算是在四十好几的年纪得偿所愿,来弋陵当了个七品的芝麻官。
如此来之不易的官职,总不能随便就丢了吧?
江楚禾暗自思忖,此时若想破局,关窍就在于如何向田庸陈清利害,让他明白自己这个替罪羊的安危可是同他青天大老爷的乌纱帽绑在一起的。
不过有一点,江楚禾心里还是能拎得清楚。
她虽需要扯起巡按御史的虎皮来帮自己谋一个转圜的余地,却不能真的招来重审,毕竟她的身份可经不起细究。
幸好如今不过正月下旬,往年巡按大人抵达宁州的时间都是三月底,若今年新上任的这位海西道监察御史遵其前任的旧例,那么只要自己在这期间顺利昭雪,将案底抹去,便不必担心被揪出来查个底儿掉。
江楚禾深深叹出一口浊气,大字型躺平在牢房的草席上。
眼下最要紧的问题就是……
她明日过堂时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县令田庸乖乖与自己踏上同一条贼船呢?
江楚禾半天都没能推演出个大概,只好勉强定下来个“随机应变”的行动纲领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夜里的芙蓉街是弋陵最热闹的去处,各家门前的美人们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招揽着过路的客人,整条街都充斥着绮靡侈丽的气氛。
可与车马盈门光鲜热闹的前院相比,这些秦.楼.楚.馆.后门的小巷却显得肮脏、幽暗,好似另一重人间。
司徒靖正藏身于此处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中,凝神观察着“望春楼”内院绣阁里的动静。
“望春楼”是弋陵县里一家顶出名的酒楼,除吃食酒水外,楼内的侍酒美人也是一大招牌,每日一到傍晚便歌舞鼓乐不绝。
除宴饮听曲外,客人还可包下雅间打牌游戏,一应娱乐皆有美姬作陪,通宵达旦不醉不休,是当地豪绅阔少常去一掷千金的销.魂.窟。
但鲜有人知的是,那些勾栏乐坊的消遣都只是表象,“望春楼”掌柜葛木兰真正的营生其实是倒卖消息。
方才她刚刚获知京中乱局的最新进展。
现下太子已被禁足东宫恐难翻身,而其胞弟齐王则久居深山罕有人识,夺嫡之争似乎已是箭在弦上,只消一个火星子,这桶火油就能炸翻整个兴京。
在这当口上,若是跟对人便是从龙有功;可若是跟错了人,那就万劫不复了。
真不知她的赌注究竟押得对不对。
葛木兰一边想着,一边神思恍惚地推开卧房的门。
屋里没有旁人来过的痕迹,但原本空无一物的雕花小案上却不知何时多出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独特的气味。
引用: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出自《道德经》(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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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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