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不通医理,但对这味药材的名称却是再熟悉不过。
此物名唤“辛夷”,亦是她曾经的花名。
葛木兰在慌乱中一把扶住案几,这才注意到在那个彰示自己身份的物件之下,还有一封不曾被人开启过的书信。
上面用标准的馆阁体写着七个方正端庄的大字:“使君陶子昇亲启”。
数年前她还是兴京教坊的古琴行首时,曾不止一次听起那些台阁才子们抱怨这种字体雅正有余、个性不足,那时她还倚在旁边笑着附和,连连笑道此种书体抹杀了执笔者的情感,是十足的“工匠字”。
但此时的她,却能从这七个如雕版印刷般工整而不带感情的字迹中,清楚明白地看到对方暗藏的威胁之意。
原因无他。
陶晋,陶子昇。这位年不逾四十便荣升刺史,重振家业的寒门才俊,不仅是虎贲中郎将王冀的乘龙快婿,还是与她苟.且.多年的情郎。
在数年前她脱籍来到此地经商时,可是下了大力气给自己改头换面,而这送信之人不仅知晓她曾经的身份,还了解她与陶晋的私情,更能在“望春楼”最为热闹的时段里不留痕迹地自由出入。
当真是可怖至极!
葛木兰轻抚心口缓了许久,待情绪平稳一些,这才出声唤人进来。
司徒靖凭借卓越的内家修为暗中听得葛木兰对心腹小厮的句句交代,又眼看后者将书信装进食盒,往宁州刺史府的方向赶起了车,这才算稍稍放下心来,准备离开此处,去往下一桩要事的地点。
不料,一阵突然的哭闹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刘县尉!您就可怜可怜民妇吧!”在不远处的巷口,一名少妇正跪在刘亢的脚边,扯着他的衣袖不肯撒手。
“海娘!你……快起来!有什么事明日去衙门里说,莫要在此……拉拉扯扯……惹人闲话!”刘亢环顾一圈,见四下无人,算是略微松了口气,转头就满脸嫌恶地催促她赶紧离开。
但孔海花却没有打算作罢的意思,她用力拽了拽手中的那截布料,泪眼婆娑地啜泣道:“刘县尉可要为民做主啊!我儿离家已有两日,如今没有半点消息,衙门若再不帮忙寻人,怕是……怕是要……生不见人……”
许是突然想起要避谶的缘故,她讲到此处又赶紧噤声,一手哆哆嗦嗦地抹着泪,另一手却还是死死抓着刘亢的长袖。
听到这里,司徒靖对那女子的身份有了猜测。
其实在听闻此案之初,他就有些不解,既然杀害李全的凶手选择抛尸江中,必然是想尽力拖延尸身被发现的时间,而牛万金曾提到尸体在被发现时怀中放有碇石等重物,可见行凶者的确为使尸体下沉做出过努力。
那么李全的尸身又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重见天日?
为解此疑惑,他傍晚时特意向牛万金追问过细节,这才知晓原来前日曾有一名叫赵虎娃的孩童在江边走失,其母为此特意请来以在江边捞人寻尸为业的劳工,不想却意外捞出了李全的尸首。
司徒靖看着不远处的一双人影,猜想正是那走失孩童的母亲在江中寻尸未果,又全无其他音讯,走投无路这才尾随刘亢至此,想求他援手寻人。
只是看这样子,恐怕并不乐观。
果然,刘亢与她拉扯没几下,就又推脱起来:“海娘!你莫要这般为难本官!衙门自有衙门的规矩,按大梁律令,庶民失踪要超过七十二个时辰才予立案,你家虎娃离家不过两天的工夫,兴许只是贪玩走失,你莫要焦急过度,乱了方寸!”
他的语气越发冷硬,但孔海花却仍不肯放手,她一边呜呜咽咽地哭着,一边还不忘与他继续拉扯。
司徒靖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推己及人,心中不免泛起酸苦。
他曾以为,都是愚者多情,才会苦于爱别离、求不得。
如今想来,竟是自己年少浅薄。
世人皆有软肋,他亦未能免俗。
孔海花抽抽搭搭的哭泣声还在小巷中回响,每一下都惹得他更为心焦。
终于,司徒靖瞧准刘亢俯身的空当,借着夜色的遮掩离开了那里。
他曾错失过守护自己心悦之人的机会,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待司徒靖再次回到水神庙时,天色已近三更,王富刚醒来不久,正在地上翻滚扭动着,试图挣脱他身上的重重绳索。
“王大副还是省些力气罢。”
王富认出那罪魁祸首的声音,立时不再动弹,瞪着双眼紧紧盯住对方。
司徒靖轻掩殿门,在距离王富几步远的位置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空耗半日,不知王大副现下可想明白了?”
“想……想啥玩意?你先将绳子给我解开!”
“这便忘了?那我且帮你回忆一下。”司徒靖微微向前倾身,直视王富的双眼,“白日我离开之前曾问过王大副几个问题,当时你……很不配合,我迫于无奈才出此下策。”
他将视线下移,看了看王富被牢牢捆缚的身体,又继续道:“将你……这般不体面地留在此处。如今已有旁人证实了我的猜想,你的答案本已无关紧要,但我出于仁德之心,还是想为你指条生路……”
“呸!”王富一口浓痰向前吐去,没想那人却像是早有预见似的轻巧躲开,引得他怒火更盛,张口就骂:“他奶奶的!你这外乡人自以为有些手段便能无法无天了吗?别以为老子不懂大梁律法,你这可是拘禁良民!是要坐牢的!”
王富虽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在赤浦码头摸爬滚打了七、八年,又有一把子蛮力傍身,从没有人胆敢如此欺辱他,眼下他真是气急了,即便被人五花大绑伸不出手来,也不忘教这小白脸些许为人之道。
可他怕是忘了,自己的手脚更不干净。
“王大副既学过梁律,那不妨同我说说,杀人抛尸又该当何罪?”
司徒靖的声音冰冷低沉,不带一丝起伏,让王富想起了儿时在书市偷拿的话本里那位双目如电的冥府判官,他不禁一阵战栗。
“你……你怎么……不,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话到嘴边,王富立即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改口。
但司徒靖却没给他留下片刻争辩的机会。
“你四肢瘀青是同李全搏斗时所致,手鱼处的齿印伤疤为李全死前挣扎时所咬,掌心与指间血痕乃是用纤绳勒紧李全脖颈时因用力过度而磨出的擦伤。若你觉得受了冤枉,大可与我同去衙门,当着田县令的面一一对质。”
司徒靖一口气将话说完,微蹙眉头紧盯着面前的王富,唇角眉梢仍看不出一丝波澜,可双目之中却分明盛满怒火,像是要生吞了他。
王富从未在弋陵见过这个外乡人,晌午被偷袭时他还当此人是哪个离家出走的大户少爷,因败光了银子才藏身庙中,不想这人张口竟打听起李全之死。
仓皇间杀人抛尸本就令他心有余悸,猛地被人问及此事,慌乱中错上加错也是难免。
他先是在言语交锋中露了马脚,后来又鲁莽出手落了下风,这才被对方擒住关在这里晕过去好几个时辰。
王富原以为这一切皆是自己反应不当而惹得对方意气用事,可现在看来,李全的案子……
这人倒像是非管不可似的。
一个北方口音的外乡人,竟还来插手我赤浦码头清理门户的家务事了?
他的脾气火爆,一向最是激不得,如今既然已被戳穿真相,便越发没有顾忌地叫嚷了起来:“哼!是我做的又如何?人人都知道他李全仗着力大胆肥在弋陵横行霸道,眼下还欺到老子头上,对我家阿姎动手动脚……我这是替天行道!”
说起阿姎……
王富刚醒来时就发现了,他与阿姎虽同时遇袭,但只有他被绑在此处,方才被这外乡人引着话头,自己光顾得上说李全那畜生的事情,还没来得及问起……
他猛然想起这件要紧事,立时梗起脖子朝司徒靖吼了起来:“阿姎呢?你把我阿妹怎么了?我可警告你,若是敢碰我家阿姎一根小指头,李全的今天就是你的明日!”
十来年前,阿姎那小丫头刚被卖到他家时还是面黄肌瘦一副活不到开春的样子,谁承想“女大十八变”的老话还真是丝毫不虚,如今二八年华的阿姎就像是粉嫩的花骨朵般,倒让他舍不得换去别家了。
王富想,横竖二壮他妹也没熬过两年前的大疫,不如就毁了那桩换亲的约定,由他自已娶了阿姎,也不算亏了王家养她这么些年的稻米钱。
这当口,可不能让别人将她拐去,做了蚀本的买卖,尤其这外乡来的小白脸瞧着像是大户人家出身,又长了副少见的好皮相,更得好生防范着才是。
如此想着,王富忍不住又嚎了一句:“我说你听到没?离我家阿姎远点!”
“她很安全,你还是多想着点儿自己吧。”
司徒靖原计划今晚将诸事办妥后先溜去县衙牢狱瞧一眼江楚禾再走,眼下已在此处耽搁许久,他有些心急。
“如今我已将你作案所用纤绳找出,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于明日辰时之前去县衙投案,二是等着捕快过来拿人。”
王富心想,廖庆与他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县尉刘亢也算是半个自己人,而那常年怠工、不干正事的田县令又不会一朝转性,到时还不是己方只手遮天?
他底气不减,一脸“上头有人”的狂妄,“那你便去告官来抓我啊!”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表现得太过自信,万一给这人猜出他在县衙早有安排,从中作梗可就麻烦了。
这么想着,王富又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呼嚎道:“李全一死,弋陵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拍手叫好,我说过了,这是替天行道!谁对谁错,官爷心中自会有一杆秤,容不得你个外乡人叽叽喳喳!”
“你替天行道为何要连累旁人无故遭受牢狱之灾?”
听得这句怒吼,王富一愣。
这人折腾一遭,竟是为了那个江娘子?
注:
文中“手鱼”为中医术语,指手掌正面拇指根部,伸开手掌时明显突起的部位,又叫“大鱼际”,参考《黄帝内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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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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