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在选定这个替罪羊时,他与廖庆也是花过不少心思的。
首先,江娘子是两年前南部大疫期间受“药王谷”派遣才来的宁州,在弋陵毫无根基。
据说她原是因西绝之战而南下逃亡的定州流民,家中早已没有亲人,更别提有什么别的倚仗,若非“药王谷”谷主援手相助,她恐怕都活不到今日。
虽说此女似乎颇有手段,这两年间不光将“归元堂”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意兴隆,甚至因医术高明、头脑聪慧引得不少城中大户都对她青眼有加。
但说到底,她再厉害也不过就是多赚几两银子的臭郎中,被诬陷后又能怎样?
那“药王谷”虽算是有些势力,但也无非就是多开了几家医馆,又因医术高明而被民间捧得高些罢了,真要和官老爷拗起来,就如同胳膊拧上大腿一般,即便再不忍自家弟子蒙冤也无济于事,要不了多久便会懂得知难而退,乖乖舍弃江娘子这个倒霉蛋。
如此一来,江娘子既有杀人嫌疑,又无人为她鸣冤,正合适当那个冤大头。
到时只要廖庆略施手段逼得那娘们画了押,再哄着刘县尉于升堂时走个形式,待田县令在判词上签个字,便可坐等替死鬼秋后处斩。
他自以为想得已足够周全。
可眼下这场戏……
怎么就没按自己写的台本子唱下去呢?
王富满腹狐疑,仰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司徒靖方才吼的那一嗓子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他一向端庄自持、深沉内敛,即便偶有愠怒,也犹如深潭中转瞬即逝的微澜,几时有过这般模样?
自得知江楚禾蒙冤以来,他察觉自己的情绪波动已愈发明显且难以自制,这对他而言可并不多见。
十数载伴青灯古卷,既打磨了他的心性,也压抑了他的情感,而他上次浅露几分人之七情也已是数年之前的旧事。
如此明显的异常,他怎能视若无睹?
他不知是自己用情过深、关心则乱,还是潜藏在他身体之中的无名毒物正在悄然影响他的心智。
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
司徒靖心想,待此间事了,他要赶紧同南樟会合,好快些查清那伙歹人背后的勾当。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是要主动投案还是等人抓捕?”
王富轻哼一声,不作回应。
司徒靖明白,这便是要顽抗到底的意思,他凑近在对方耳边低语几句。
王富听罢,铁青着脸瞪向他,像是发作不能的样子。
司徒靖面色未变,抬手在王富脖颈上猛地一击,那虎背熊腰的汉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像块石头般重重砸了下去。
阿姎听到殿内“咚”的一声,不禁发出惊呼,正在手足无措时,就见那位外乡来的俊美郎君独自走了出来。
司徒靖在听过阿姎自述与王富相识的始末后,便对这个苦命的姑娘暗存几分恻隐之心。
他想,既然杀人抛尸并无阿姎的一份,那么只要她无意站在王富那边,放她离开也并无不可,因此在刚回到水神庙时便同她已说清楚,允许她自寻生路。
怎么人还没走?
见司徒靖冷着脸朝她走来,阿姎低下头,手头绞着裙摆,默默站定。
“我方才已同你说过,令兄杀人抛尸又嫁祸于人,有违梁律其罪当诛。然,念在你并非同伙,我愿放你一条生路,只要你不协助王富出逃,便可自行离去,不必守在这里。”
但她站那不动,像是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司徒靖当下神色一凛:“莫非你……”
阿姎眼见对方像是起了疑心,慌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郎君千万别误会!我虽没读过书,却也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何况……王富对我……同李全也没有多少区别……我若真稀罕他,又怎会宁可将自己卖入黄家做奴,也要凑银两还给养母呢?”
“那你可是需要盘缠?我这里有些银子,你先拿去用,权当做是……‘归元堂’江娘子的好意。”
“不用的!郎君……”阿姎连连摆手推拒,嘴上却还是吞吞吐吐。
“有话直说。”司徒靖面色冰冷。
“我就是……有个头想让郎君帮忙捎给江娘子!”
你让我给她捎个……
“什么?”司徒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的耳力产生了怀疑。
阿姎却不觉此言有何不妥,她自顾自跪下去,伏地磕了个响头。
“上元夜多亏江娘子仗义相救,这才保住了我的清白,可那日我被吓得不轻,还没顾上向江娘子道谢,后来也没见着她……如今我阿兄……哦不,王富做出这样的事,还连累江娘子下了狱,她怕是也不想再见到我。所以……我想请郎君将这个头捎给江娘子,谢谢她的救命之恩!”
说着阿姎又磕了一个,“这个头是多谢郎君帮我捎……”
她真觉得这玩意也是能“捎”的?
“你先起来!”司徒靖一把拉住她。
这个动作他今日已做了无数次,可说是越发熟练。
“郎君你这是答应了?”
司徒靖闻言眉心一抽,立时想起了江楚禾家里的那位少年药僮。
他不禁扶额暗叹:如今民间这都是什么风气?
“江娘子不会迁怒于无辜之人,你既非王富同伙,便大可以安心寻她,亲自致谢。”
“可是……”
“何况,我恐怕也没有机会替你捎些什么。”
“啊?”阿姎顿感疑惑。
她的长相虽算不得有多漂亮,可眉眼弯弯,笑起来时喜气洋洋的,经常被村里媒婆叫去在婚礼喜宴上打杂,早已练出了只需一瞥就能精准分辨“有情人”的火眼金睛。
这郎君虽说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在提起江娘子时那份夹杂着温柔的忧思却是丁点都遮掩不住,大有想同江娘子恩爱百年的意思,怎可能连捎个头的机会都没有?
可只有司徒靖心中明白,今夜过后,他怕是再没有借口留在江楚禾身边了。
眼下已是三更天,他若是即刻动身,兴许还能赶在天明之前同她再相处两个时辰。
那是他许给自己的,最后的念想。
纵使不愿、不甘、不舍,他也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但当他隔着牢门看到江楚禾瑟缩在角落的可怜模样时,几乎要立刻推翻自己的决定。
那一瞬,他只想不管不顾地将她从牢中救出,奔逃至天涯海角。
可是不行。
即便他情愿放下一切换得与她相守,也不能让江楚禾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当一个“逃犯”,从此过上见不得光的日子。
他要让她清清白白地离开这里。
司徒靖是不久前刚赶到此处的,女监安静空旷,夜里只安排了一名狱卒值守,那人此时正瘫倒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安神香充作迷药,让江楚禾也沉沉睡昏睡过去。
那香的药效十足,吸入后能睡满两个时辰都叫不醒,待药劲过去又不会有头晕脑疼的后遗症,正适合此时使用。
见她像是已彻底进入梦乡,司徒靖这才放下心来,三两下打开了牢门。
借着手中的火折子,他终于看清江楚禾如今的模样。
原本司徒靖还忧心这五年来她是否过着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日子,如今看她非但没有清减几分,反倒随着年龄的增长又多出些成年女子的丰盈娇美,心里总算是好受了些。
可他顾不上多看几眼,就忙着检查起她的伤势来。
手臂上的伤口并不算深,干涸的血迹结成了薄薄的疤,想来已然无碍。但她的十指却仍红肿着,触碰之下还有些微微发烫,像是伤得不轻。
司徒靖默默攥了攥拳,将怀中的一卷银针掏了出来,这还是他下午从宋福那里讨来的。
当年他随军出征西绝时就已计划好,此番立下军功凯旋回京后,定要在第一时间同江楚禾完婚,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生生世世都护着她。
没承想,在返程途中就收到了她已离开兴京的消息。
司徒靖心知懊悔与不甘皆无济于事,最终他只得设法从江氏被抄没的家产中拿回了江楚禾的私人物品,其中就包括几卷她批注过的医书和亲手写成的札记。
此后五年里,每到夜半难寐之时他便会将其取出翻阅,睹物思人、聊解离愁,久而久之竟从中习得不少医理,只是亲自上手尝试此法还是头一遭。
他凭着记忆中的步骤为江楚禾施过一遍针,然后又取出自己随身带着的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她涂上。
此药专攻化瘀消肿,据称改良自上古名方,又在其中添入了几味民间寻摸不到的药材,还有太医院那几位惜命老头的首级担保,想必功效应当是信得过的。
司徒靖仔细地将药膏一点点揉进她的肌肤中,眼见她手指上的红肿慢慢消退下去,总算放下心,又在她身边流连了多半个时辰,待到天色渐亮,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牢房。
此去经年,相逢无期。
他想,自己到底还是没有福分,做不成她的夫婿。
*
江楚禾也没想到,这县衙牢房居然还越住越舒适了。
许是因为忧思过重,她在刚躺下时迷迷糊糊地连做了好几桩噩梦,可挨到了后半夜,不知怎的竟睡得无比安稳,一觉无梦到天明不说,醒来还神采奕奕,连手上的伤都好了大半。
只是这味儿闻着……
怎么不像是自己的那瓶药膏呢?
她心下疑惑,伸着指头在那嗅了又嗅,前来提人的小狱卒冲进女监查看时,见到的就是如此滑稽的一幕。
方才他见值守的同僚竟瘫在地上,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虽说县衙还没出过劫狱逃跑的先例,可这种事情谁又敢打包票?
毕竟,里边关着的可是“弋陵第一母夜叉”啊!
他忙冲进女监查看,待站到门前时却见这狱里唯一的女囚正蹲在牢中旁若无人地嗅着自己的手指头。
其人神色自如,仿佛正在自家医馆试药。
他用刀柄敲了敲牢门,大喝一声:“喂!你干嘛呢?快出来!时辰已到,该上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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