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正月初三,距离风颂上次离开已有三天。
罗暮衣还记得风颂当时看着自己,凤眸仿若撞入冰雪。
他看了她许久,转身拿着斗篷走了。
她的寝宫也似沉入冰窖。
罗暮衣靠着火炉休憩,风颂的芥子戒还在她这里。
她想了想,把风颂的芥子戒收入自己的芥子符。
却不知,他们这一闹,魔宫上下都在传他二人情感破裂的事。
罗暮衣身边,有几个魔官都跑来问了,旁敲侧击,十分小心。罗暮衣无语地把这些人都赶走。
如今,此事看上去循序渐进地解决了,她和风颂正在循序渐进地分开。
那写着“岑浮”字的画像也不必祭出来了。
“还未寻见丘断锋?”
罗暮衣问时,识海有些痛。
“多派些人。沿途镇守,一有动静,立刻回报。”
“是。”
……
而望北台的正月初三,罗暮衣作为领主,也有必行之事。
她需要去踏春,去望北台西边礼穰坞的农田看凡民鞭春牛,进行祈福祭仪之后,还得在那里住一晚,名为“镇地”。意思是她一人镇住那田野所有的邪气,希望妖灾魇乱少来侵扰。
过去,罗暮衣按照礼制,是要和主父风颂一起去的。
她如今避着他,自然不去,还找人去打听了一番。听闻风颂寅时便起早带仙台之人去了,她细细一算,是未时,怎么也碰不到。她可以出发了。
路上,罗暮衣找了一位属下,问:“我要你做的事,成了么?”
“主……那妖语册,岑家不知道藏在何处……那尹东霜五日前去了法硸城奔丧,如今又和她夫君岑家家主岑望离去了,我们追了一阵,没有追到……”
罗暮衣闻言,无语。
实际上,她这几日一直在对付手上的竹册。
这竹册,是她从法硸城带回来的。杀了尹东亭,她来不及搜一遍尹府。只搜了他所在的书房,找出了这个被结界保护的竹册。
竹册之上,则爬满了诡谲的字符,罗暮衣去过妖族,认出是妖语,但上面的字是由密语加注过的。
这等密语……岑家前家主是位翻译大家,有解注册。她想盗。
但她和岑家关系不好。
罗暮衣的手捏紧。
礼禳坞到了。
那是大片肥沃的农田。
社庙之中,社坛之上,春牛身上挂满了彩旗、铃铛,旗帜由众人拿着飞舞。罗暮衣来踏春,也为祭天,为望北台众人祈福。
“主,不好了——”无瑕倏然冲过来。
罗暮衣脸色一变,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结果无瑕道,“风仙君的人还在社庙里,风仙君的人不知怎地,说是离开,结果又回来了,在这祭稷神呢!”
罗暮衣瞬间无语。
“……”
说是要和风颂避开,但她都到了,再往回走,对外就太难看了。
“等着他们用完再去吧。你们先扫野。”
不想,无瑕的脸上出现犹豫之色。
罗暮衣见她脸色,便知道她是故意作出这般神色,让她主动问。这样无瑕就不算自己多嘴。
“有什么,你说。”
“仙台的曲苓仙子来了。”
罗暮衣抬首:“……”
……
曲苓仙子,是仙台大长老的女儿。大长老是一位严母,曲苓也是一个克己守礼的人。
母女二人曾对的风颂帮助极大。
风颂,曾在万剑山受尽冷待。但后来,他得到岁星台掌门、仙门大长老曲思清赏识,逐渐摆脱风经纬的控制,成为仙域少长老。
他的“尽清华”能修至高阶,也是大长老所授。
罗暮衣想到曲苓,心里就冒火。
因为她知道,曲苓思慕风颂。
曲苓,罗暮衣在万剑山时就远远见过,是一个神仙一样的人物。
不过,曲苓思慕风颂,是她离开万剑山后的事了。
风颂在她离开后才得到大长老赏识的。
而这两个人,罗暮衣在魔域时,就常听人说他们十分登对,是金童玉女。
她和风颂成婚后,也听到过慨叹,说曲苓和风颂青梅竹马,如此因为罗暮衣没成,可惜了。
罗暮衣听得火冒三丈。
因为她?
给他们一百年了,都没成,原因算到她头上?
她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
所以,哪怕曲苓在她和风颂婚后来试探了一次风颂的处境便主动避嫌,几乎不来望北台,但就凭着曲苓和风颂当了一百年的师兄妹,而他们的关系,极有可能比风颂和罗暮衣做师兄妹时还好,罗暮衣就一百个不高兴。
她不喜欢曲苓,也不喜欢别人对她看上的、地盘里的东西动念头。
所以,哪怕要分开了,罗暮衣想到曲苓,心里也难以抑制地生出酸溜溜的感觉。
“她来做什么?”罗暮衣开口,语气平淡,压住了心里忍不住散出的烦躁。
“似乎是来送‘尽清华’的高层功法来了。是大长老悟出了。这种功法,极为重要,只能高阶修士来送……”无瑕小声道。
“……”罗暮衣扫了社庙一眼,明显心情不好,“行,等风颂之人祭完天。再说吧。”
……
“扫野”也叫“扫灾”,是罗暮衣手下需要做的,所有人下田地,去清扫秽气,同时去找“妖洞”。
“妖洞”,便是那幽冥万妖可通往人间的通道。
万妖自地底打洞,神不知鬼不觉地形成,一旦出现,便会妖鬼涌入凡间。修士们便制下“观洞幡”,妖洞若发作,便能发现。
如今的扫灾,便是提前发现未成型的“妖洞”,除去。
罗暮衣立于田野,仙修和魔修都在。
她算着时辰,避不开了,便走入了祭庙,望了眼,却顿住脚步。
只见一座大车,由仙鹤所拉,垂下的幕帘生出清冷之气。
而身穿白袍的弟子拉开了青白的帷裳,仙君清冷俊朗的脸露出,因为过分美丽出尘,不少魔官都止住呼吸,还有人的脚悄悄打了滑。
一旁,一位气质高雅的女子正在抚摸仙鹤,她身材颀长,娉婷端庄,身穿青衣,手持镇妖金钵,正是曲苓拿着她的法器“灵梵钵”。
曲苓走至帷裳之下,仰头,似小心地问她师兄风颂什么。
曲苓似听说了什么,脸色微变,半晌不挪开目光。
风颂轻轻垂眼,肌肤若冰雪。
“……”罗暮衣成婚后,曾见过曲苓看风颂的眼神。她十分小心,举手投足,都没错处,但她知道曲苓掩饰着伤心。
而如今师兄妹对望,身上散出极为相似的气质,正直,清冷,似是天生的师兄妹。
罗暮衣目光阴冷地瞪过去。
风颂似有所察,猛地抬眸,和罗暮衣四目以对。
虽是白日,但他抬眸瞬间,如有月色泻下,眸光清寒,如覆流影素华,不少人都止住呼吸。
曲苓回首,正撞上罗暮衣满眼阴翳,心头一惊,当即退开了些,对罗暮衣行礼。
看看,这守礼克己的样子,不愧是风颂青梅竹马的师妹。
罗暮衣脸色可谓极不好看。
风颂却似想起什么,却冷冷扫了罗暮衣一眼,便偏头命人放下帷裳了。
“……”罗暮衣瞬间被隔绝到帷裳外。
罗暮衣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生气。
她朝前一步,想了想,却转身走了。
…
……
而罗暮衣进了祭庙,手抱在胸前,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心情不大好。
所以,当她神色悻悻地处理政事时,魔官语气都极为小心。
魔主,妖洞补好了,暖界勘好了,魔器……魔器出了点问题。
而罗暮衣听到魔器出问题时,冷冷抬眼,是一个修补妖洞的重要魔器出了问题。可以找到替换的,但十分麻烦。
而上一次,是罗暮衣和风颂合力修才修好的,需要他们两个人的功法。
“魔主,您看这如何是好……”魔官小心地请示。
“……”罗暮衣本该去找风颂,但如今,她想到风颂就太阳穴猛跳,实在不想找,压低声音道,“去请注灵符,让风仙君赐些灵力进去吧。”
罗暮衣这个法子,便是让风颂把灵力灌入符咒,她拿到符咒后来操纵。这样虽然比起先前麻烦了许多,但是可以不见面。
她派人去找风颂了。
……
“她让你把这注灵符拿来的?”
社庙的另一边,仙修弟子侍立。魔官躬身站在一旁,噤若寒蝉。
只见一向和善寡言的仙君,抬眸,眸光寒冷,令人觉心怵然。
“是的,仙君。”魔官小声道。
风颂垂眸,盯着手中注灵符,却冷笑一声。
三年前,罗暮衣和他也修过那魔器。
那时,社庙的灯火下,罗暮衣发上红叶赤红,她涂着红蔻丹的手扣着他的五指,贴他极近,温暖的气息扑在他脸上。
他们的手一起按在了法器上,二人灵力脉脉传入,灵力也在纠缠,如溪流江河汇聚相融,共入大海。
风颂还记得那时掌中的滚烫,维持了至少半个时辰。
看到手中注灵符,他垂眸。
得亏罗暮衣,为了不和他见面,想出这么个天才、迂回、繁复的法子。辛苦她了。
魔官还在小心地等风颂注灵。
不想,清冷的仙君抬眸,声音极冷:
“不修。”
“要让我出手。”
“让她自己滚过来说。”
……
这话自然传到了罗暮衣的耳里,她简直气得火冒三丈,心里的火腾起来,也抑不下去。
但罗暮衣低头,握着法器,却没说话。
……这法器,无论如何,还是得修的,毕竟妖洞得除。不找风颂,其他法子,也太迂回复杂了。
但想到风颂和曲苓的样子,想到自己的妖毒,罗暮衣十分犹疑。
她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起身了。
罗暮衣去了社庙的西厢,正是风颂所掌的仙台之人在的地方。
四周散淡淡幽香,若桂花拂月。
仙修撩起幕帘,罗暮衣走入厢房时,看到了风颂正走出来。大概是他的弟子刚通传了他。
他冷淡扫她一眼,在离她最远的位置坐下,神色淡淡,似和罗暮衣一点也不熟。
罗暮衣咳了声,无瑕帮她说明了来意。
风仙君,魔主想请您一起修魔器。
风颂冷淡扫了眼罗暮衣,她看照壁,看灯,就是不看他,不由抿唇,脸色更为冰冷了几分。
……突然产生了很难受的感觉。
但风颂不想表露出来,只淡声道:“罗魔主如今是连自己出声请求也不会了么?”
罗暮衣猛地抬眸瞪风颂。
只见风颂骨重神寒,面色清冷,举止端正,眼中没有丝毫暖意,似再次变回了那高高在上的仙君师兄。
如今他冷声说出这些话,也让罗暮衣想起他昨日说的话:
——哪怕你之后来求我,怎么求,我们都回不到之前了。
罗暮衣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含义。
她心里泛起憋闷,但是如今这法器他们一起做的,修补要靠高阶修士,的确是越不过仙台和风颂。
她想了想,低声道:“风仙君,请您与我同修这法器,之后望北台也会还仙台旁物。”
还,正和风颂先前说还她暖玉棋的情一样。
她话音刚落,只见风颂抬眸,猛地瞪向她,目光冷冽,如浸寒潭。
他冷着脸,半晌,才缓缓点头。
风颂表现极为冷漠,不动,也不看罗暮衣,只是远远地生起一个尽清华的法阵。
罗暮衣抿唇,垂眸掩住眼底神色。
不想,门外倏然传来一道声音,有几分担忧:“师兄,您怎么又在动用灵力?您的……”
一个颀长清冷的身影走入,曲苓带着她的青衣侍女和风漾一同进来,声音温柔,目光本十分关切。
然而,见到罗暮衣,她猛地怔住,回身便对罗暮衣行了一礼。
“……”罗暮衣脸色不太好看,但点了下头,也当回礼了。
曲苓不知在想什么,看着风颂捧着法器,脸色不大好看,她暗暗推了下风漾,但风漾还傻呵呵、直愣愣地看师尊脸色,似想看出什么花,毫无反应。
曲苓别无他法,走出来,对罗暮衣道:“魔主可是要修这法器?”
“还是曲苓来吧。曲苓也修尽清华,可修此法器。”
“而罗魔主有所不知,师兄中了寒毒,不宜再用功力。”
“曲苓替他吧。”
“……”风颂张唇,似要说什么,却听到一道阴冷的女声。
“你们挺熟啊。”
风颂、曲苓回首,只见罗暮衣眼中的阴翳,触目惊心。
“我不修了。不需要你们修。”
“……”罗暮衣捧起法器,转身就走了。
西厢,瞬间如坠冰窖。
厢房中人,有几分面面相觑。
曲苓却看到,她一向清冷的师兄,直勾勾地盯着罗暮衣离去的背影,脸色也失去血色。
随后,师兄竟提剑,猛地起身,跟出去了。
他面有怒色,威压四散,其他人都不由让步。
……
罗暮衣面目冷淡地走回社庙东厢时,无瑕跟随,四处使眼色,让人不要来触霉头。四下退让。
不久后,他们却看到脸色同样差的风仙君直接走了过来。
罗暮衣进了议事的东厢,便上了结界,不想让任何人进来。
风颂被堵在外面,目光中的怒气更盛,不管不顾,一道仙法,破开结界。
——二人夫妻多年,熟悉对方的结界,自然能够轻易破掉。
罗暮衣本就心情不好,进入结界是想让自己冷静,看到风颂,当即面露忿色,抿起嘴唇。
风颂却大步走过来。
剑修有力的手,倏然攥住她的手腕,如同铁箍,凤眼中也是极怒。
他气什么?
她才是要被气死了,看风颂就不顺眼。
罗暮衣要甩开手,但听风颂冷冷问:“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二人听上去是要吵起来,见四周投来探索的目光,风颂甩了结界,罩住他二人,四下才清净。罗暮衣脸色也极为难看。
风颂冷冷道:“你不是要划清界限么?方才却又摆出那般眼神,什么意思?”
“什么眼神?”罗暮衣别开脸,冷笑一声,才回首,“风仙君不愿修,我便识趣离开。我发过誓,不逼你。你这又质问什么?”
“我不愿修?是我什么话都没说,你便走。”
风颂道,“而你分明,在意我身边之人。”
“什么?在意?我不在意。”罗暮衣像是被风颂的话烫了下,跳脚道,“你和谁亲近,都和我无关,我才无所谓,风仙君。”
“我只是……“
“不想和我一起过年,不想和我……过下去。”风颂目光已有几分生气,冷峻的目光如剑,似在逼她。
……罗暮衣实在不知道风颂怎么有脸逼她。
记忆里,十年冷淡的是他,不回应的是他,他真以为她永远主动么。
罗暮衣心中憋闷感更甚,也生出了几分不甘,她把这情绪压下,甩开手。
“既然你说出来了。是。”
罗暮衣昂首,负手道。
……
“风仙君……就是这样。想着……还是得和您说一说。”
风颂垂首,冷漠地看着手中玉简。
对方是一位驻守雾山的仙官,称罗暮衣一炷香前通过玉简施展幻术找到他,威逼利诱,还说话一层叠一层,云里雾里,但目的总结起来就是为了用结界珠交易,让他们立刻派人来改魔器,这边也会准备上好的灵材。
仙官被她绕晕了,罗暮衣这么做流程极麻烦,而且,那灵材也极为昂贵。
但也不想得罪她,便答允了。
但回过头来,突然觉得不对,有风颂这位承政仙官在,罗暮衣要改魔器不是简简单单的,何必到他这里威逼利诱?
但和风颂对话后,仙官已察觉到了什么,小心地告别。
“无妨。仙台派人去吧。”风颂声音很冷。
风颂闭眼,再盯着手指的玉简,脸上却泛满了寒气。
……罗暮衣,这是打算告诉所有人,他们关系破裂了么?
风颂低头,手微颤。
旋即,案上的器物倏然被扫下,撞在毯上。
风漾进来,大吃一惊。
只见师尊风颂眼尾发红,整张脸沉下来,低垂着头,紧抿薄唇,似在忍耐什么。
他……从没看到师尊如此失控,如此生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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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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