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事?”穆娴正摆弄茶具的手一顿,略微思索一番,方说道,“没听到这样的事。”
“什么事?”姗姗来迟的戚夏月只听到了后半句话,甫一走近,便问道。
“哦,疏桐不知从何处听来了件‘异事’,正问我知不知道呢。你来得正巧,疏桐你再同夏月说说。她见多识广的,兴许听说过呢。”
今日这还是三人自沈临所办诗会后的第一次见面,穆娴果不其然带着顾疏桐来了茶楼听书消遣。
一别十几日,期间顾疏桐倒也不是一直不得闲,只是心内因那日蔺寒枝口中的那桩异事烦闷许久,却又调查无果。
本想着穆娴在外的时日比她要长,兴许听说过,谁知她竟也未曾听闻。如今见穆娴这样说,顾疏桐便再复述了一遍讲与戚夏月听。
“……”戚夏月的神色有些奇怪,好一会儿才道,“疏桐你这是从何处听来的?那人莫不是在诓你吧。入京关口由金吾卫严格把守,铁桶一般,哪里会混进什么‘黑衣人’呢。若有丁点风吹草动,必定会上报给家父的。”
彼时顾疏桐乍一听到蔺寒枝这样说,心头也曾掠过一丝疑虑。
可是那时蔺寒枝眉宇间的严峻不似作伪,加之他对此事颇为上心,多方托请友人查探却一无所获,顾疏桐便也留意了起来。
然而,她着人暗中查访,却也毫无头绪。
入京一事本由城门校尉和金吾卫等负责,至于盘查细务,自有军中职司专理,其皆属左将军麾下。若左将军之女都没听说过什么异状……
顾疏桐笑了笑,说道:“若夏月你都没听过,想来必是谣传了。”说着,顾疏桐又向下张望了几眼,岔开话题,“今日说的是什么书?”
“不知道。”穆娴摇了摇头,“上回来说的好像是那狐仙与书生的故事,无趣得很。”
戚夏月今日来得本就比二人晚些,上楼前已托人打听过,便说:“今儿倒不比寻常,说的是那邑安王。”
“邑安王?”顾疏桐与穆娴同时开了口,只是一个神色惊诧,一个意兴阑珊。
“这说书先生在京几十年,怕是连城墙根儿都没出过,哪里知道那邑安王的事呢。”穆娴饮了口茶,笑道,“又要添油加醋地胡编了。”
顾疏桐原以为民间说书左不过是些神魔志怪、风月故事、历史传奇一类,谁知还会说些当代之人,不禁有了些兴趣。
她又向下望了几眼,见几人正布置着桌子,便问道:“此处常说起邑安王吗?”
“不算吧?”穆娴想了想,说道,“我与夏月来听得也不算勤,今儿还是头一遭听他讲邑安王。他平素讲灵异志怪的多,此前倒也听他说过当今圣上和那阮太傅,还有慕国师、晏首辅的事。”
都是相熟之人啊……眼见着熟悉的名字一个个报出,顾疏桐不禁有些想笑。
“前几日不还说了宸岚公主吗?往日里说萧大将军父子说得也多。”戚夏月补充道。
宸岚公主?
“可不是。”穆娴接口,促狭地朝戚夏月努努嘴,“还编排过左将军之事呢。疏桐你是没见到,夏月听的时候恨不得从这楼上跳下去……”
好了,现在想从楼上跳下去的人多了一个顾疏桐。
“这么些英雄男子里,怎么还有宸岚公主的事?”顾疏桐故作不解,实际内心忐忑,“她也没做过什么吧?”
“嗯?你没听过她在秋猎场上猎熊猎虎猎狼之事吗?与乌国交锋时,单枪匹马将那乌国王子打得那叫个落花流水,杀了个七进七出……”
猎虎是哪里传出来的啊?作为当事人,顾疏桐并不知道自己还和兰柯动过手。
戚夏月看着目瞪口呆的顾疏桐,转头对穆娴笑道:“我看你才该去说书。”
顾疏桐这才回过味儿来,从无所适从的状态缓了过来,说道:“哪里有那么夸张。”
“说书嘛,讲究的就是个跌宕起伏,三分真七分演。”穆娴说着,又拍了拍顾疏桐的肩膀,说道,“宸岚公主真乃女中豪杰,听闻她的箭术出神入化,好些男子皆不敌她。欸,疏桐你也会射箭,也不知你们谁的箭法好些。”
“有什么好比的……”顾疏桐闭了闭眼,这种自己装作不认识自己的事情也是让她遇到了,“自然是公主强些。”
“可惜不能与之结交,真乃一件憾事。秋猎场上多少年不许女子参与,又有多少年都再没人猎过熊、虎,可公主都做到了。也不知要何时起女子才能同男子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在街上,在世间实现自己的抱负。”
千百年的桎梏加身,她们所求的,并非凌驾于谁之上,仅仅是一份“平等”——与男子同等的权利,同等的尊重,同等的可能。
“难说。”戚夏月垂眼剥着盘中的瓜子,忽而低声笑道,“不过,若是宸岚公主执政……兴许就有望了。”
穆娴好奇:“你又听见什么风声了?”
“没啊,只是想着宸岚公主得皇上皇后宠爱,又背靠宋家与许家,兴许皇上心中的储位之选正是她呢。”
“若真是她,何不早立?如今皇子们都……”穆娴一顿,被台上拍醒木的声响吓了一跳,靠在顾疏桐怀里。
顾疏桐本因二人的对话思索着什么,楼下却已传来了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她敛回思绪,静静听着。
说起来,她与这邑安王,其实十分相熟。
邑安王,原名顾承安。其本为凛亲王之子,后因凛亲王战死,还在做王爷的宁清帝便将其过继到了自己膝下。
而后宁清帝登基,顾承安便成了二皇子,是顾疏桐名正言顺的二哥。
顾承安比顾疏桐年长九岁。其刚入宫时由皇后宋氏抚养,因此将顾疏桐视为亲妹,对其百般照顾。
他从小便对她百依百顺,又教她诗书骑射,算是顾疏桐的启蒙之师。
而后顾承安年岁渐长,又在大射礼上崭露头角,宁清帝便让右将军带其在战场上历练一番。
不过几年光景,顾承安便已立下赫赫战功,宁清帝便赐了他封地,封其为“邑安王”。
顾承安离京时顾疏桐不过十一岁,而今六年过去,二人只在每逢过年时的家宴上能见上一面。
许是因为见面见得少,二人见面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彼此相顾无言,唯有笑上一笑。
早先顾承安初离京时每月还会给顾疏桐写上几封家书,说一说自己的近况,问问顾疏桐长高没有。
不过一年的光景,顾疏桐便再没收到过顾承安的书信。
她也曾问过这是何故,却同样得不到答复。等终于见了面,又无话可说,那份疏离感横亘其间,旧事难以重提。
谁能想到,如今得知这位二哥的近况,竟要倚仗这市井茶楼里的说书人。
台上,说书人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地描述着邑安王如何大破异族铁骑,又如何在他的封地励精图治,泽被苍生。台下听众如痴如醉,叫好声此起彼伏。
穆娴与戚夏月对邑安王并不多了解,因而不甚感兴趣。戚夏月听了几句,随口道:“若果真如此,邑安王倒似比京中几位殿下更担得起储君之位。”
“可他非圣上亲生,按理说不大可能吧?若真是他,戚家可就站错队喽。”穆娴打趣。
正喝着茶的顾疏桐闻言看向二人,面露惊诧。
储位之争,朝中重臣尚且讳莫如深,哪有人像她们这般,竟将家族站队都随口道出的?
穆娴瞧见顾疏桐的神色,忍不住笑道:“觉着我们不该说这些?这有什么。我就不信,女子连门都出不得,不过随口说上几句朝事,便能祸国祸民?人人都能瞧出的东西,为何说不得。”
戚夏月亦点头道:“是啊,疏桐你也太谨小慎微了些。不过,若邑安王非储君之选……待新帝登基,势必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邑安王非宁清帝亲生,却手握重兵,坐拥富庶封地与矿产,深得君心,在民间威望日隆。
新帝若登基,不管邑安王有没有问鼎之心,都必将被安上“谋逆”的罪名。
这就是顾疏桐一直担心的。
她担心朝堂上波谲云诡的暗流,忧虑天枢阁那双无形之手对储君之选的拨弄,更忧心父皇最终会将江山托付给一个怎样的继承人,会是残暴不仁之流吗……
若果真如此,届时手足相残,国将不国,天下必将大乱。
天枢阁既能扶助父皇登上帝位,那么左右下一任储君的人选,于他们而言,或许只在翻手之间。
顾疏桐太需要知道天枢阁属意的储君人选是谁了。
说书声渐歇,来来往往已有好些人离开。穆娴见状笑道:“每逢会面都要说这些不相干的,谁做了储君与我们什么相干,横竖逃不脱相夫教子的命。”
穆娴的乐观豁达,裹在不公的制度下,却依旧璀璨。她不抱怨,不气馁,亦不认命。
她从未觉得做女子有什么不好,也不曾想过“若为男子”该当如何。她只是往前走,尽管不知道究竟能走到何处,依旧在往前走。
“若不受限,你们想做些什么呢?”
戚夏月面前的瓜子壳已堆成一座小山,闻言笑道:“不拘做些什么,能为大宁做些什么,便可。”
“你如今也学坏了,说话惯会咬文嚼字的。”穆娴说道,“夏月总想着能同她父亲一样,安邦定国,抵御外敌。我嘛,若能跻身朝堂,为官一方,便很好了。”
其实这都不算是很难的事情。
顾疏桐想起许南春宫里的姜太医——她不知道许南春是怎样将一名女子安排进太医院的,可姜太医现如今已经成了太医院院首,是许南春的心腹之人。
若只是想入仕,似乎也不是很难。
有才者居其位,这样一个古往今来都知晓的道理,却因性别受了困。
顾疏桐自信能够做到,却不知这看似轻易的安排背后需要多大的权力。
她所愤懑的不公,她所渴望的公平,皆是这权力结构经年累月运转所结出的果实。
她所不屑的权利,却能解她所有的愿。
说书散了场,戚夏月亦站起身,同二人说道:“今日这书说得无趣得很,改日再来吧。”
穆娴连连点头,顾疏桐却觉得其实还不错——她已久未闻故人的讯息。
几人正往楼下走,穆娴却忽地刹住脚步,一并拉住了身侧的顾疏桐,低声道:“那不是晏公子吗?”
戚夏月在身后望得真切,点头道:“是。真是稀奇,不是说晏公子深居简出吗。”
而如今,晏栖与一黑衣男子并肩而立,正一起朝外走,没入人流。
分明只是个背影,可顾疏桐还是觉得,眼熟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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